陆鹤原面前有个茶壶有个杯子,都是盛永清给他安排的。
摸着茶杯, 陆鹤原苦笑:
“我从前有苦有乐, 都是画在画里,可是这份疼啊,我画不出来。”
就像宋文娟和陆望山的愤怒一样。
两个老头儿面前堆着小山似的蒜瓣儿, 被灯光照得胖荧荧的。
盛永清看着那些蒜, 说:“嗯……确实挺难。”
“我遇到米丽雅的时候,国内正是闹得最凶的时候, 说实话,我那时候真的没想过我还能回来。”陆鹤原一声长叹,他在艺术上的造诣极深,却缺乏对人情绪的感知,就像他的导师说过的那样,他要走很远的地方,见过很多人,才能弥补自己认知上的不足。他确实是那么做的,可他走过了无数地方,见过无数人,却在时代的动荡中失去故乡。
一次,又一次。
盛永清点点头,又给他续了水。
陆鹤原喝了一口水:“我真的没想过……没想过……”
“你没想过宋文娟会等你二十多年,还是没想过?还是不在乎?还是觉得自己也的有苦衷的?”女人的声音坚实有力,像是一团冰砸在了陆鹤原的心上。
他抬起头,看见了罗月正在桌子边伸出手。
陆鹤原往回缩了下,才看见她是要把蒜拿走。
收了蒜,罗月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鹤原:
“你去过很多地方,出国,坐飞机,什么莫斯科,什么明斯克,什么贝尔格莱德……天大地大,你都能去,可是宋文娟,她无处可去。”
相似轮廓的眼睛在年轻的盛罗脸上就是难以遮掩的锋芒,到了罗月的脸上,却成了冷静的审视。
她用这样的眼睛看着陆鹤原。
“无处可去的女人,只能选择让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眼里的符号。戏文里的薛宝钏是这样,在凌城等了二十多年的宋文娟也是这样,仿佛得到了你的陪伴的米丽雅也是这样,如果那个叫南琴的年轻人不是有路可走,她也会变成这样。这个世界给予女人的符号很吝啬,只有两种,一种是牌坊,上面写着‘坚毅的母亲’、‘忠贞的妻子’,一种就很下作了,疯子或者婊|子。面对一个让自己等了二十多年困了二十多年却另有家庭的男人,宋文娟为了孩子着想,大概是想在你心里立个牌坊的,可她早就疯了,她撑不住那个牌坊了。你呢,反而被吓到了。”
六十多岁的女大厨在这一刻凛冽得像是一把新打磨出的刀。
“你们家一直在制造这样的女人,你却不知道该如何反省,这才是最可怕的。你们家世世代代在伤害最脆弱的那个人,女人或者孩子,女人衰老死去,孩子却只能长大,悲剧就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陆鹤原呆坐在椅子上,他看着罗月,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
无数的色块在他的面前被打碎重组,他却找不到该安放它们的位置。
罗月也没想让他回答什么,说完,她叹了口气:“你天天说自己是有价值的,你想过吗?如果你和宋文娟倒个个儿,你是那个妻子,她是那个远走的丈夫,就算你再有才华,你也不会有现在的价值。”
说完了话的罗大厨回了厨房。
两个小帮工吞了吞口水,全部跟在后面跑去后面洗碗。
后门打开,头顶一撮雪的猫老大抖着毛儿进来,“喵”地叫了一声。
罗月看看它,蹲下来,从凉了的骨头上撕了两条瘦肉下来。
猫老大小鼻子像是个探测仪,跟着她的手晃来晃去,成功叼到了肉,轻手轻脚又气势十足地走到了某张空桌子的下面。
猫“啪叽啪叽”吃肉的声音在安静的小饭馆儿里格外清楚。
陆鹤原机械地把手伸进装了蒜的塑料袋,却只抓到了一把蒜皮。
都是空的。
盛永清一直探头看着厨房。
看见自家罗大厨还有闲情喂猫,才放下了心转回来。
“我家罗大厨通讯兵出身,有啥说啥,懒得弄那些弯弯绕儿。”
陆鹤原看向他:
“你的意思是,你也觉得她说得是对的。”
盛老爷子“啊”了一声:“你想想啊,国内那时候真的是又乱、又难,就光咱凌城当初出过多少事儿啊?矿厂都差点儿停工了。宋文娟还要带一个孩子,就是比普通人还难了十倍。你大儿子小时候,那肯定是吃了很多苦……到了小陆老师这儿,就不用说了,这几个月我眼睁睁看着是一天比一天更开朗了,再回想秋天那时候的小陆老师,说不定将来也是你大儿子那样儿,又是这么一副长相,也不知道能祸害了哪家小姑娘。你掐着指头算一算,你是不是一直在干你最爱的事儿,你是不是一直在这些苦和痛的外面儿打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