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咱们凌城还让日本人占着呢。我家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我十六岁的时候,因为会画画,被沈城美院的韩教授送去北京学习,二十岁的时候又被公费选派去了莫斯科,然后国内就闹起了运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回了家一趟,也就是那一次,我在家里呆了两个月,经人介绍结了个婚,再回到苏联,中苏决裂了。后来因为国内形式太乱,我又是这么个成分,我的导师就不建议我回国,他让我去乌克兰、白俄、南斯拉夫……一路游学一路画画,这么一路,我就学到了82年。82年我回了家才知道,我才认识了一个月的妻子,给我生了个儿子,就是小序的爸爸。”
离乡背井二十多年,中间一直断着联系,陆鹤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回家就有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儿子。
他的妻子宋文娟给儿子取名叫陆望山,只希望千山重重,能等到他归来。
可是,陆鹤原在东欧已经又有了一个家庭,他娶了一个有塞尔维亚血统的姑娘米丽卡,甚至还有了两个孩子,陆明斯和陆尔格。
对于当时二十三岁的陆望山来说,他用了自己前半生等到的不仅有自己的父亲,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
因为手续的缘故,陆鹤原第一次回国的时候米丽卡没有跟着回来,他带回来了两个儿子,站在家门口,他们三个人和已经在村里承包了五十亩地打算种水稻的陆望山面面相觑。
宋文娟常年病弱,陆望山小小年纪就撑起了一个家,面对陆鹤原他稳重妥当得让陆鹤原惊奇。
陆鹤原在凌城呆了两年,用自己在国外攒下的外汇为宋文娟和陆望山母子改善生活,想要补偿他们,可是又能补偿什么呢?他不会做农活也不会修农具,更多地时候他和宋文娟相对而坐,他想讲述自己在海外的见闻,宋文娟想要跟他聊聊他父母死去时的情景……
终究相顾无言。
那时他在海外已经颇有名气,回到凌城,每天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这却让陆鹤原感觉到了痛苦。
两年后,宋文娟去世了。
用人生中最美的二十多年等了陆鹤原的宋文娟像是一朵根本未曾绽放过的花,急速地凋谢了。
在她生前,她极力地表现自己的宽容善良,仿佛拉斐尔绘制的圣母。
可是在她将要去世的时候,她攥紧了陆鹤原的手。
“我恨你。”她说,“我恨等你的我自己!我恨我为你生下了孩子!我恨你竟然还能轻描淡写地站在我的面前!你的画那么好看,可你永远也画不出我的人生!因为我的人生不是美的!”
那一刻,陆鹤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画一直以来都带着令人惊叹的飘逸之美,他把他所见所闻的一切变成了炫目的色彩凝固在画纸上。
直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妄自尊大。
他无法描绘这种愤怒——以生命为代价燃烧如火焰的愤怒。
黑色与红色,宋文娟用这两种颜色抹去了她在陆鹤原心上所有的云淡风轻与温柔婉约。
一个月后,他带着三个孩子再次启程前往南斯拉夫,和米丽雅重逢之后,他去往东德继续深造。
他把陆望山送进了德累斯顿工业大学。
数年后,陆鹤原在国际上声名大噪。
此时,国内传来了要加快发展深圳的消息,大学毕业的陆望山比他所想的更有魄力和胆量,他要回国发展实业。
陆鹤原答应了,之后,他把自己卖画的钱一笔一笔地寄回国给了自己的儿子。
九三年,陆鹤原带着自己的妻儿和华裔学生南琴回国。
二十一岁的南琴和三十四岁的陆望山相爱,陆鹤原应允了他们的婚事,第二年,他们生下了陆序。
因为米丽雅病重,陆鹤原和她一起回了她的故乡南斯拉夫。
战事频仍,音信难通,陆鹤原再次看见自己长孙的时候已经又是几年之后。
看着乖巧可爱的孙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属于过去几代人的创伤其实一直没有消失,它一代代地传递,到了陆序的身上。
看似稳重可靠的陆望山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越来越专断独行,南琴难以忍受,在陆序六岁那年提出了离婚远赴美国。
那时的陆鹤原还天真地以为这是年轻人之间的难以磨合,直到又过了几年,陆序查出来色弱,南琴再次回国,陆鹤原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望山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一直被怀疑身世,因为陆鹤原音讯断绝,人们怀疑他是宋文娟和别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