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多久啊,易秋成“姐”了。
在这个绞肉机一样的困境里,在这个屠宰场一样的玉窝县城里,“姐”啊,“哥”啊,“爷”啊,就像是与平顺日常切割的几个标志词。冠上这几个称谓,要么像尤曼灵一样纸醉金迷,要么像他自己一样,一身伤病,穷横又潦倒。总之不会像易秋那样始终得体,一日之中,吃饭睡觉,看病吃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平凡的生活像一团从山顶倾斜而下的冷烟浓雾,雾里奔出“巨兽”,跳出“野狗”,偶尔也走出人。
也许曾经,陈慕山对易秋那句:“你做个人吧。”已经麻木继而不愿意再听,此时,他对钦佩易秋作为“人”的自我修养。
陈慕山一边想着,一边擦干净头发,走上二楼。
房间里的易秋坐在按摩沙发上调空调的温度。
她也脱了鞋子,用长裙盖住双脚,盘腿坐着,身上仍然裹着外套,门开的时候,她看了陈慕山一眼,回头继续摁她的遥控器,“先坐会儿,我叫我吃的,等上了我们在说。”
“好。”
陈慕山轻车熟路地把门口的那张技师凳搬了进来,在沙发边坐下。
服务员端来了蛋炒饭还有红油抄手,凌晨四点,祭奠五脏,陈慕山什么都没有说,端起碗就干了半斤抄手。
易秋没有吃,仍然靠坐在床上,原本盘在一起的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曲并在一起,裙子的长度不再能遮住她的脚,纤细的脚踝从裙摆下露了出来,脚掌平稳地踩在床布上。她无意挑动什么,陈慕山端着的碗里,油汤荡起了一丝涟漪。
他不得不放下碗,站起身去洗手,然后洗脸。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调好了温度,脱下了外套,放平了一双腿,静静地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
“陈慕山。”
“啊?”
“先说正事,还是先说私事。”
陈慕山怔了怔,老实地握着双手坐下,“我和你之间,有私事?”
易秋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电视机屏幕上,“有。”
“比如。”
“比如特勤队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你需要我保住你吗?”
陈慕山扣在一起的拇指“咔”的一声扯开,“你怎么保住我。”
“火力避……”
“没必要。”
陈慕山垂下头,“山地地形对于特勤队来讲本来就不占优势,山上的我,如果没扎在人堆里,我能保住我自己,如果我就扎在人堆里,我也只能能保证,我把我枪里的每个子弹都射偏,其他的我也管不了。所以……”
他笑笑,“就这样吧。”
他说完这句话,和易秋一起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易秋才重新开口,“那我换一个问法。”
“换了有什么区别呢。”
陈慕山抬起头,“小秋,我什么也不是,但我这二十多年,可真没白活。你走的时候,让我做个侠,我稀里糊涂地做了,现在看起来,我做得还可以,最幸运的是,老子命也还在,这么几年,我眼看着我的战友……”
他说着顿了顿,“当然,只是我单方面承认的战友哈,死的死,废的废,离开的离开,改行的改行,就我还在干,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老子比他们都牛逼,但……”
他看向易秋,“小秋,你知道啊。”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头顶忽然被易秋狠狠地揉了一把。
陈慕山一愣,随即伸手扶着床沿,半蹲下来,主动把脑袋送了过去。
这一幕,就像他和易秋小时候一样。
易秋坐在福利院那张不算太高的床上,她穿着纯棉的睡衣,刚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硫磺皂留下的香气。
陈慕山就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她的床沿,身长脖子引颈受戮,心甘情愿地让一颗至纯的心,被幼稚的易秋杀得鲜血淋淋。
他爱易秋。
在他根本不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爱易秋。
但没有关系。
没有去过远方,没有看见钢铁般的城市,没有经历消费主义的浪潮,一生不曾踏出平凡而落寞的县城,忍受着表面平庸的痛苦和内在极端的困境,他一直以为“忠诚”,就是“爱意”。
而事实上,爱意早已死于一往无前的文明进程,只剩“忠诚”活着,或者献给信仰与梦想,或者捧给家国和人民。
所以陈慕山“以为”的这一层关系,实则已经浪漫至极。
“揉啊。”
他翁着声音,对易秋说道:“给我揉一个鸡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