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358)
鬼兵手持利剑,离水上岸,向高处二十六宫的废墟行去。
在他身后,无数的白纸灯笼坠落水中,走出密密麻麻的鬼兵。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将玄天宫团团围住。
大地忽而摇晃起来,连冥河水波都好似有倒流之势。
纵横交织的无形剑气顷刻下落,比天下最快的风还要迅疾,比世间最好的兵器还要锋利。
庞然剑气呼啸而来,湮灭一切生息。
烟云之下是无数道剑气飞过的利光,带着森然的气势,凛冽的杀意。
而那数以万计的披甲鬼兵,一招未出,尽数在这纷飞的无形剑气之中灰飞烟灭。
自开辟天地,有这凡尘人间的时候,就有了酆都。
从那一日开始,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酆都从未有过如此天崩地裂的浩劫。
鬼王身侧,一位判官悄然靠近,连声音都低不可闻,似乎唯恐说话的声音高一些,就会被那个翻掌间几乎毁去整个酆都的人听到。
“君上,为今之计,还是将那牧神剑交出去吧……此剑虽好,若不能调伏,留在手中终究是无用。”
见鬼王并不言语,也无动作,那判官再走近一步,劝谏道:“那一位既已过得天门,便有天神之威能,他是以牧神剑破去天道,此剑过处,如他亲至。想来他是不会放弃这柄剑的。”
十二旒冕下,鬼王一双细长的眼睛忽而望了过来,那眼神之中有言语不可及的愤恨,深处是一片惊惧,最终却被贪婪和轻蔑掩盖。
他薄唇微动:“你想说什么?”
即使是惊惶之下,判官也一直十分恭敬地低着头,并不敢直视这位酆都鬼王,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眼中最后出现的那一抹情绪。
“牧神剑落入酆都,或早或晚,那位蓬莱之主都会来取,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鬼王冷笑一声,待要说话,却发现扑面而来的威压已经令他无法开口。
一道无形剑气森然而来,杀意穿连如水。
扬起的剑风浩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鬼王头上的十二旒冕被无形剑气穿过,金玉崩裂成屑,宝珠四散飞溅。
那判官惊骇地跌倒在地,牙齿格格冷战,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鬼王站在原地,寸步未动,长发落下,盖住他的双眼,额头正中,一道细细的鲜血此时才流下来,蜿蜒横过眉心。
方才那一道无形剑气,不仅将那代代相传的十二旒冕毁去,更在他头皮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经取了他项上头颅。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宝珠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
烟尘之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谢苏猝不及防回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明无应。
这一眼,让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宫殿成为废墟的时候,听到牧神剑被鬼王私藏的时候,他都不曾失态。
可是此刻见到镜花水月中的明无应,他的胸口极深处忽然迸发剧痛,摧枯拉朽地焚上来。
谢苏第一次见到明无应时,就记得他身上披着明净的雪光。
记得他淡然的笑,记得他的从容,记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风流睥睨,也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他也见过明无应的很多种样子,懒散轻慢,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见过他与人玩笑,见过他喝酒,见过灼灼桃花落了他满身,映出他眼中一缕微光般的笑意。
无论哪一个明无应,都潇洒不羁。纵然天地如囹圄,也关不住他的逍遥。
没有哪一刻似此刻,没有哪一时像眼前。
谢苏看着明无应走过玄天宫的大殿,他所走过的地方,那些判官与鬼差眼神惊惶,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本该光可鉴人的地砖早在其余宫殿坍塌之时就落上了厚重的尘埃,又被踏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尘埃扬起,沾上明无应的衣摆。
一殿惶恐至极的眼睛,明无应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静到几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鬓角发丝凌乱,脸色透着苍白。然而最令谢苏心惊肉跳的,是明无应的眼睛。
往日里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一抹血红。
那眼中生机断绝,令他犹如困兽。
明无应从他身前走过时,谢苏甚至伸出了手,明知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镜花水月,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无应。
可他终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颗颗浑圆莹润的宝珠在他脚边滚动,谢苏只能转过身,看着明无应走向那位披头散发的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