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番外(270)
白衣在下坠时烈烈而飞,眼前场景蓦地改头换面。
云灼站在一处高耸的巨石之上。
四周尽是悬崖峭壁,脚下石面仅供他一个人勉强站立。
这里不再是死一样的静寂,他的耳畔有人在狎昵地窃窃私语,气音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咬字,对他喋喋不休。不是一个人在说话,是无数道声音在交缠,嘈杂而不知分寸地疯狂向他耳道中钻。
悬崖下并不是寻常草木,而是无数尸体堆叠,云灼扫视过去,血肉模糊里扒拉出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里面很多人死在六年那场大雨里,更多人是死在他的手中。腐烂让每个人都变得肥腻,他们全部不分彼此地粘在一起,齐齐地看着云灼,嘴巴大张着,在一齐声嘶力竭地狂笑,以声音的刻毒来欢迎云灼降落在这洞天福地中。
云灼皱紧了眉,在这处无路可走的绝境中,他看见有人笑脱了臼,有的脸上掉了几块血肉。
他必须要向前走。云灼想着。
他只是这样想着,眼前就立刻出现一条细长的绳索,他看不见黑暗之中的绳索尽头是哪里,但他知道,只要走过这绷紧而危险的绳索,他就能离开这里。
然而细看之下,这细长的逃离之路其实并不是绳索,也不像铁链。
它被抻得紧而薄,表面过分光滑,甚至还有液体裹缠在上面,还在缓慢滴落。
云灼踩上去,奇异地走得很稳。
经过满地狂笑时,又有连续不断的敲击声掺在其中,很难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带着致密的沉闷,又有脑髓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在所有亡者的头骨上,敲出一曲慷慨激昂的异样挽歌,只一根绳索状的细长物体悬着云灼,要他不跌下去。
嘈杂声音落在云灼身后,黑暗尽头逐渐明朗。
尽头的峭壁枝繁叶茂,林叶筛落一地月光碎片,星临披着一身细碎的皎洁,那逃命绳索在他手中挽着,手上用着力,一直等待云灼的到来。
那绳索状的物体尾端没有被绷紧,有万千褶皱在上面显着原形,直直连进星临的腹腔之中。
他掏空了自己腹腔,手中挽着自己的肠道,失去颜色的蓝血浸湿了他的衣袖,云灼想着星临该是很痛的,而星临却只是笑着来抓他的手,“全都交给我吧。”尾音消散时,他开膛破肚地献他一吻。
星临的犬齿很尖,与其说是在咬人,那痛感更像是在吃人。
疼痛中他的好看不可名状,上天比着墨线将他的皮囊勾画得严丝合缝,一笔一划贴合着法度,贴着人的心意造就,音容笑貌却邪得很自由。那种将矛盾混淆的吸引力,近在咫尺,直视他的无情时,像是被引诱着跳崖一般的惊心动魄。
可那些隐秘的渴望与难言的沉郁,在顺着唇齿侵染星临的纯粹无情。
皮肤相触,有暗红色锈迹从相触之处开始,在星临身上蔓延开来,灰白中唯一一抹异色,暗红纹路在机器人身上勾连绘制得如同不详的邪恶图腾。这一瞬间,浑身鲜血一般的颜色,竟让星临像个真正的人类了。
即使到这种地步,星临仍不愿放开云灼的手。
云灼带上星临,仍在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他们还在跟着他。
他背后没有任何声音,但他知道,扶木,陆愈希,父母亲友,悬崖下的亡者,他们都还在跟着他,在他背后浩浩荡荡地跟随着,沉默着。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被他重复杀死无数次的人。云灼六年来将无数杀人方式在这人身上践行,这人却从未倒下过,沉闷伤痛或是支离破碎,这人永远都是立在原地,背对云灼,不发一言。
杀死这人的冲动欲望又在云灼的胸腔中翻覆,熟悉得像是植根骨髓的本能。
他一路向前,一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击杀这个人。
想着,云灼手中长剑铮然一声,剑刃半出鞘,却被星临一手拦住。
星临将云灼的长剑硬生生地推回鞘中,冲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那种坚决里压着隐隐的恼怒与悲伤,是云灼在星临身上看到过的最复杂的情绪。
然而这种事情,星临从未拦住过。
他最后只是在云灼的霜白衣袖上留下了一抹粗粝的暗红色,长剑自那人背后凌然刺入,直冲心脏的一次致命贯穿,噗呲一声,血洞开在心口,鲜血泼溅出来的时候是深灰颜色。
那人就站在原地,毫不闪避地受了这要命的一剑。
这次与以往无数的击杀都不同,因为那人在被贯穿之后,一寸一寸地缓慢转过了头——
——六年的残杀,压抑至深的毁灭冲动,云灼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