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番外(243)
妇人一双干惯粗活的手宛若铁钳一般,叶述安怎么也挣不开,他跌坐在地,头皮生疼,拼命挣扎,“不是!放手!你听我解释!”
铁铺老板过来了,巨大的影子笼罩住了小乞丐,一认出他的模样,老板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叶述安一张脏脸里一双眼睛亮得出奇,那是孩童眼睛特有的、还未被这个世界泯灭的光芒,可眼睑总是艳红的,那是一种被脏污东西常年感染出的穷病。城西难民都有这样艳红的眼睑。
妇人对铁铺老板的指责声仍未停止,老板明显开始心烦意乱,他蹲下身,从叶述安鼓鼓囊囊的怀里拿出铁钳,在手里颠了颠,“妈的小毛贼,这还有什么好辩白的?前两天就惦记上我了吧?合着上一回是来踩点的是不是?不借就偷,不给就抢,你们怎么都这幅死德行!”
他手里一根烧火棍成了教训工具,在空中抡得虎虎生风,星临感到背脊疼痛遍及,有痛呼声从叶述安口中出,随之头发与衣料散发出焦糊味。
此前几次善意被背叛的愤懑终于逮到了发泄口,星临听到身上一声声暴怒的闷响,“让你偷!让你偷!”叶述安被抽得满地乱滚,痛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沾着地上的灰,越发像一只四处乱窜的小灰老鼠,肮脏得令人厌恶。
星临从不在乎所谓的尊严,但他知道对某些人类而言,尊严重过生命。可九岁的叶述安半点也没有。
他在密不透风的疼痛中拽住妇人的裤脚,仰起脸哭得五官扭曲,“大婶,大婶!求求你,把铁钳借我一用吧!不然他就要死了!”他双手合十摇晃着,拜三拜又磕头,哭声在断断续续的央求里插空,抽噎着把四眼的事情和盘托出,额头和地面相击时的声音急切,只求能被怜悯一次。
叶述安此刻的姿态卑贱,声音也丑陋。一个孩子歇斯底里的卑贱是有力量的,就算是星临也不禁心情复杂起来,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为了一把铁钳变得比狗更像狗。
在叶述安的不断央求中,妇人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她不在乎一条流浪狗的死活,冷硬的目光却逐渐软化下来,她摆摆手让铁铺老板停下,偏过头,垂怜得很别扭,“把铁钳给他,别再以后惦记上咱们!今儿碰上算倒霉!别还回来了!怪恶心的。”
迈出铁匠铺子的门槛时,叶述安的步子有点踉跄,所以他扶着墙走。
他一只手擦掉鼻血,隔着衣料抓住胸口的铁钳,心里深觉这顿毒打挨得十分值得,四眼过不久又可以活蹦乱跳了,想到这里,咧嘴一笑时牵动了嘴角的伤口,顿时嘶嘶抽气。
橙红色夕阳铺满街道,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曲折地落在街边堆放的杂物上,落在空荡荡的街角。
那道黑影并没有如约等在街角。
叶述安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了,狂奔到街角,陷入仓皇的迷茫中。
四眼一直很乖的,永远会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开始四处寻找起来。拐角处的胡同,从头寻到尾,没有。大街上来回呼喊,杂物的犄角找遍,没有。跑回居住的角落,破布烂絮翻遍,蓝布小窝抬起,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彻夜不眠地找了两天一夜,常去的不常去的,只要是可能的地方就全找了个遍,寻觅着寻觅着就会突然回过头,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四眼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憨憨地冲他吐着舌头。
直至第二个夜晚,那天的风凉意彻骨,叶述安又困又饿,在垃圾堆里来回翻拾,想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再继续找。
残羹剩饭一点没找到,早被难民们拣了个干净,却在一大块碎瓷片旁看见了一圈生冷颜色——
几根铁丝拧成一个坚固的圈,上面残留一片麻布,几丝暗红渗进纹路,像锈又像血。
那是一个项圈。完完整整一个项圈。
这几日叶述安铁钳从不离身,就在胸口揣着,此刻铁钳忽地像是重若千斤,坠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坠进地里去。
他将项圈拾起,闻到恶臭刺鼻,项圈下面压着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蛆虫已经在上面开始孵化第二代,那晚风大,上面残留的几撮黑毛被风一吹,就不知飞去了哪里。
一整块生肉上面缀一圈变质的病症,没有大碍,剔掉之后又是可以入口的食材。饥荒之下,人们总是不讲究的。
叶述安九岁,不是不懂世事无常,也饱尝生而为人的残忍,可那晚的月光实在太恢弘,把他的脑浆晒化,他把项圈用铁钳剪开,在手腕上绕两圈,又拧起来,项圈变手环,覆在他已经开始溃烂的伤痕上。那晚他蜷在垃圾堆旁睡了一觉,梦里都是四眼洪亮的叫声,第二天醒来,疯了似的逮着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条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