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番外(115)
星临看着云灼,他惯常巧言令色,现在却突然失语。
叶述安与云灼对视上,向云灼摇头,“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再谢我。”
他将身后的帘子掀开,让落霞风光落入云灼眼中。
“已经到谷口了,”叶述安道,“你得再撑上片刻。”
云灼的声带受损,毫无血色的双唇没有开合半分,只是缓缓眨了一下眼来代替应答。他半阖着眼,始终看着帘外,指骨与木榻的棕红边缘相击,发出“咚咚”两声清响。
叶述安盯着那指骨有节律地轻落几次,向那驾车的马夫说道:“现在开始进谷,遇到第一处分叉山道便向后折。”
马车向前行驶,不多时便陷入愈发浓重的山雾中。
雾气像是汲取了霞光的颜色,粉墨入水般扩散其中,山道掩蔽其中,雾气变幻不停,几次眨眼之后便让人迷失方向,不知身在何处。
好在就算云灼不发一言,叶述安仅凭那指骨轻击的声响,也能将其中含有的信息快速又详尽地解读。星临看在眼里,看他们不需言语,只要肢体微动,便能将提前约定好的暗号提取。他明白,那是多年养出的默契与熟悉。叶述安显然很了解云灼,熟知他的脾气秉性,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在致谢,几次扣动就能读出信息,也知道他在濒死之际最需要看到什么。
叶述安与云灼之间的默契,将星临强劲地隔阂在外。
而星临与世界本一直隔着一层膜,此刻他却感知到了“隔阂”这种微妙的存在。
马车多次折转,一路迷雾缭绕,却行驶得愈发平稳。
云灼指骨落下的力度越来越轻,节奏越来越粘滞缓慢。
不知何时,雾气已经全然消散,星临看着云灼那薄薄的一层眼皮,阖上时很无力。他惨白得惊人,这具翩然的皮囊像是蒙上一层晚秋的白霜,眼看着就要冻毙在这里。
星临握住云灼的手,这只手,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夜里被他握住。
自某个时刻开始,他已经被失去的恐惧感攫住。
机器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从来不觉得那些喷涌的血与涣散的瞳孔有什么值得眷顾。一条人命的消逝,在他眼里不过是归零的数值,趋向平直的线条,从来没有温度。
他自己的死亡更是没有重量,剧痛后返厂重修,再次与人类共处,他在漠视与厌恶中做些无用挣扎,然后再重蹈死亡覆辙。
可这次不同。
一次地底不见天日的战斗,纷飞的血与痛里,太多东西他还没看清,便转瞬即逝,几次难言的触动,一概被锁在胸口,时不时扣动着机械肋骨,想要破开一层薄薄的皮肤飞出。
那些触动对机器人来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也对扶木描绘的未来生出几分期待,可惜被一场意外歼灭得了无痕迹。
云灼的心跳微弱,顺着脉络和骨血爬进星临的掌心,他第一次萌生了想要留住些什么的念头。
迷雾已经散去,谷口近在眼前。
叶述安始终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他这才得了空回头望一眼,见星临神情空茫,着实有些怵人,便出口宽慰道:“他这样已经不止一两次了,我们马上进谷了,他会没事的。”
“不止一两次?”星临一眨眼,覆盖上一点活人神情。
“云灼他……也不是说他逞强,只是手上偶尔失了克制,就会反噬自身,可他从来不听我的,”叶述安道,“万一哪一次没能及时赶回来……”
叶述安皱着眉,不再说下去,他不愿在脑内将这种可能续接下去,以至于出口的这句话,最先刺痛了自己。
“若是哪次没能清醒着撑过这迷阵,也真是顺遂了他的心愿。”
叶述安用手背去贴云灼的额头,心事重重地收回手。
这人从来体面,可此刻星临仿佛看清了他神态中那些无奈的隐痛。
“顺遂了他的……心愿?”星临疑惑地复读,“为什么这样说?”
马车驶入一处山谷,路边是大片霜白花朵,马车疾驰而过的风将它们摇曳,远远望去如同草木间落满白雪,点点雪光映入叶述安的眼底,他眉宇间如远山般的宁和终于失而复得,他温和地看着星临,“没什么。”
星临从他低垂的眼角里,隐隐体会到一股涩苦,“叶公子。”他很认真地叫一声,“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云灼的从前。”
“云灼的从前。”
简单几个字,叶述安含在口中又滚了一遍。
马车粼粼向前,将那如幻迷雾与喧闹世间全部抛在车后,转过狭窄的、白花缀连的谷道,一阵湿润的草木清香被风携着送入马车中,风卷开灰蓝的门帘,眼前豁然开朗。
“你现在身处之地,就是云灼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