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火(33)
然而她眼中看到的,是不停摇晃的炉火。
火光赤红、火星飞舞。
炉火前,男人体态舒展地侧卧,左臂枕在颈下,倚着一只很小的丝绒面靠枕。他面容松弛地垂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手臂和肋间清晰紧绷的肌肉线条都分明证实了他其实还醒着。
白色衬衫和半旧的牛仔裤被随意扔在地上,压出褶皱。一张宽小的薄绒毯层层堆叠地卷起一个角来盖在他腰际,边缘顺着双腿的修长线条没进暗调的背景中去。
原本梅子红的绒毯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类似血液的猩红色,将他这一具轮廓分明的人类躯体衬得更像是一尊丝丝入微的雕塑,皮肤质感接近象牙,白而温润。
唯一与雕塑不同的——这副身体是活生生的。
江见月这边,鬃毛笔摩擦着画布发出急促不规律的沙沙声,仿佛在追赶她混乱的呼吸。用来稀释颜料的松节油盛在一只雕花的透明玻璃杯里,随着笔尖的每一次探入,渐渐浑浊。
面前的画布上很快出现一幅草图,是她理想中的完美画面:温柔深邃的炉火、静谧的黑色背景、紧致优美的人体。
诗歌一样的画面。
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全身心投入在画中。
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让所有光影和形体都模糊不清,所有精度和准度都差之毫厘。
在观察男人的眉眼时,她注意到的是漆黑睫毛微微颤动的频率,而心里想的,是那双藏在眉骨下方阴影中的幽深眼睛,是不是也有偷偷睁开一些,也在看着她。
男人薄薄的嘴唇微张,唇峰被光线雕刻成迷人的曲线,而她却在好奇它们此刻的触感和温度是怎样的。
当目光到达他的脖颈,她没有例行公事地去检查胸锁乳突肌的线条,反而不自觉捕捉到他偶尔吞咽时喉结的缓慢起伏。
一切比例和数据都突然变得不重要,抓住眼球的是他呼吸时胸廓收张的幅度。
似乎是刻意迎合她的目光,又好像是睡着了浑然不觉,男人突然轻微地动了动。随着他动作,堆叠在身上的绒毯突然塌下来,失去了部分遮挡作用。
江见月手腕顿住,不小心在画布上留下粗重的一笔。稀释的颜料从笔中被挤压出来,顺着画布垂直流淌。
她收起笔,心跳得有些无措。
两个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就是这段光线照不到的距离神奇地将所有感官都放小了。
男人明明如此安静,垂着眼一言不发,却偏偏又好像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每一次观察。在她目光降落的每一处,他的身体都在给出回应:变化的呼吸节奏、时而紧绷时而放松的肌肉、被跳动火焰晕染成赤红色的皮肤,以及修长的手指偶尔细微地蜷曲,就像刻意要挠在谁心上……
江见月的笔悬浮在空中,迟迟不知道该如何再落下。
有生之年第一次,画中人反客为主,这么不留余地牵动了她的心神。燃烧的炉火在他身后,而他就像控火的恶魔,焚的是她。
江见月一时出神,打翻了手边装油的玻璃杯。松节油的气味骤然浓郁,充斥在空气中让人微微发晕。她回过神来扯了纸胡乱蹭蹭,然后放下调色盘和笔,从低脚凳上下来向壁炉前走去。
“怎么了?”另一边,炉火前静卧的男人显然是察觉到她的动作,开口问道。
他的嗓音低沉,带点慵懒,又被壁炉中木材燃烧的滋啦声衬得有些沙哑。火光照在他脸上晦暗不明,光影摇晃间他仍然闭着眼,但又好像什么都看得到。
江见月咬咬唇,不说话——明知故问,他最知道怎么了。
他分明是故意的。
“我开灯。”过了几秒她才出声。
头顶小灯的开关在壁炉旁边,她走到男人身前,越过他抬手去够。
“为什么要开灯?”男人微睁双眼,自下而上看着她。
江见月余光看见他的脸,见他映着炉火的眼睛里神色迷离,像在留恋此刻的温暖幽暗的氛围。而他很显然又知道就是这种氛围让她现在深深感觉到慌乱和折磨。
所以她不回答,带点执拗地在墙上摸索开关。
屋外隐约传来风雨声,炉火前却仍然是夏天的温度。江见月感觉自己额头和后背都沁出一层汗来,一双赤脚也被烤得发热。又或者只是因为此刻站得离某只男妖精太近了的缘故。
开关有点远,她踮起脚,脚尖不小心碰到了他手臂。
男人忽然抬手勾住她的脚背往后轻轻一带。
“等等。”他说。
很轻的语调,却又不像在同她商量。
江见月毫无防备,刚刚碰到小灯开关的手停住,整个人也僵了一僵,感觉到男人微凉干燥的手指从脚背划过,甚至还故意挠了挠她发烫的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