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251)
江承函有极佳的眼力,任何灵器,只消一眼,就能辨别出状态。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
这是一柄废剑了。
大概又是人生头一次,神主由衷希望,这是一场幻境,是楚明姣太不讲良心,记吃不记打,专门捣鼓出这一场戏对付他。
好叫他尝尝真正的锥心之痛。
“本命剑怎么了。”
江承函触了触她的脸颊,声音轻极,贴在她肌肤上的指节却冰凉,颤抖,明明亲眼所见真相,可不愿相信,非要听见她的回答才算数。
楚明姣贴住他颈侧靠着,几乎能听到这具身躯下,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的心跳慢得要停掉。
明明是已经平静接受了的事实,他这么一问,她又不可遏制的觉得难过起来,一张嘴,却吐不出任何话,只有血块。
本命剑自带的法诀,损耗的是自己的命数与潜能,效果好,但后作用亦不小。
脱力之后极尽难熬。
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江承函不问她话了,也不管禁区外是个怎样的情况了。
他好似真成了雪地里的魂灵,楚明姣每次弯身吐得稀里糊涂,身上时冷时热的痉挛,他便叩开她的齿关,给她喂下一颗药丸。
或许这反噬也有个时效,或许是这些价值连城的药丸起了作用,楚明姣的情况渐渐好转。
她想说话,江承函凑上前听,却见她唇瓣一张一合,他接了满手的血。
温热,粘稠。
这是她正流逝的生命。
白色魂灵染成了血色,江承函看着指缝间的血,呼吸凝滞,眼里常年堆聚的玄冰被敲碎了,横亘着悬浮,冒着冷气。
那冷气不是对别人的,而是自己的。
楚明姣终于缓过来一些,见他短短半个时辰内,连天生挺直的背脊都快弯折下去,眨了下眼,默不作声地从袖口掏出干净帕子,摁在他指缝上。
才动了一下,就被他捏住手指。
“什么时候的事。”江承函看着她,喉结颤动:“多久了?”
楚明姣答得诚实:“十几年前,但那时候不严重,今年才发作得厉害一些。”
“你从未想过和我说。”
“对。”
“为什么?”
楚明姣迎着他的视线,方才的一番折腾,她的眼仁和沁了水一样湿漉漉,还没完全缓过来:“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你我都是一样固执的人。我们理念不一,我挂念山海界,你挂念凡界,可最后谁也不会退让。将伤口揭开,你会囚着我,困住我,想尽各种办法让我疗伤,让我远离凡界与山海界的纷争。”
“但我不愿意。”才好一些,就一口气说这么一长段话,她顿了顿,江承函又送来一颗药丸,她就着他的手指咽下,接着说:“我的家在这里,纵使天下人都认为它该死,我也要为它搏一搏。”
江承函指节收拢,这位凛若冰霜的神灵受不住似的抬起下巴,径直打断她:“你如何为它搏?你为它搏取生机的方式,就是明知剑心受损,还一再贸然动用它,甚至掐出法诀,生生撷取自己的生命?”
“你如今的状态,与深潭拼完,还能有活路吗?”
楚明姣沉默了会,道:“古来之事,从来只看结果,不论牺牲。”
“那我呢?”江承函胸膛起伏了下,倏地抬睫,问:“你下这种决定时,可有想过我?”
他这一抬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尾竟被胭脂色染红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一次也没有。
楚明姣翻身半坐起来,就着面对面的姿势去看他,眼睛黑白分明,语气软了些:“江承函,我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你天生就是神灵,生命亘古长久,可我只是个凡人。你不是也早就知道吗,终有一日,我们会要面临离别。”
女孩脸上又有了血色,一派的纯真明艳,说的话却句句诛心。
一个字都不能听。
不能深究。
她究竟知不知道……
楚明姣无知无觉,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裳,认真说:“你就当我生来不羁,长有反骨,永远辨不清真情实意。现在,我要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请你不要拦我。”
说着,她转身朝禁区外走去。
江承函没有拦她。
她脚步不快,脑子里想的事很多,最后却通通停下,只剩一个念头:从头到尾,江承函没问本命剑因何破碎。
不是不想问,是觉得没有必要。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
在看到本命剑的那一刻,他就给自己定下了罪。
楚明姣最后还是回了下头,她往身后瞥,发现神灵长衣扫地,仍坐得端直,背影挺括。世人敬他,畏他,连愤恨都是悄悄的,不敢声张,偌大的潮澜河,殿宇上千重,可除了她,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