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天才论(144)
想到安思雨,她又生出些酸涩的甜蜜。他们的关系就像是这场比赛,上台前忙着胡思乱想,真开始演奏了也就不过如此。她一直害怕他鄙夷真实的自己,但她的真心也是对他剖析最多。等比赛结束,她下定决心要和他道歉,只要他能原谅,她就信他们能天长地久。
她偷偷给安思雨发了条消息,道:“你现在一切还好吗?”
没期望回复,但安思雨没头没尾回道:“我在忙一些事,后天要去机场。现在不方便回复你,你等我一下。”不知道他是出差还是要旅游,又或者是他赶来见她了。她不敢问,生怕希望落空。
半决赛的赛程很长,一共有五天。余颂在抽签的运气几乎成了习惯,又是最后一个上场。她前面是孔正熙和莱娜贾诺塔。
孔正熙弹的是莫扎特降B大调第二十七钢琴协奏曲。他的琴凳特别低,余颂记得上次在日/本不是这样的。他坐下时大腿几乎要碰到琴,她听着他的琴声,领悟出来这是为了方便发力,整体的重心压低。虽然弹琴主要靠手臂,但如果核心能稳定发力,手在按键时也能更有力。这是她做平板支撑悟出的道理。高音弹得很好,厚重不尖锐,这是手部的力道暗发。
音乐是艺术,情感和领悟很重要。可音乐比赛是技术,奇淫巧技少不了。她提前看过孔正熙的采访。他每天从五点开始练琴,一年只休息三天,为了维持状态几乎不与父母说话。他们是同类,又或者说东/亚的钢琴家总共享一种宿命——父母安排,刻苦练习,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为出人头地。片刻都不容懈怠,向上爬,永无止境。向下跌,万劫不复。
轮到莱娜贾诺塔上台,她似乎因为孔正熙产生不小的压力。第一首曲子她就有失误,八度跳动竟然有溜音,之后她想加快节奏弥补,却让后面的演奏连续错音。连续的失误后,她竟然开始忘谱了,几乎是乱弹了一个小节。余颂旁观都替她害怕,想象那个场面。汗流浃背,面颊发烫,手指颤抖,越是想要回忆起音符,越是翻腾着耻辱头脑里搅成一片,恨不得立刻逃走,但比赛还在继续。
演奏戛然而止,莱娜停在琴前,竟然哭了出来,这眼泪的份量十足。毕竟是青年钢琴家在国际比赛上的首秀,又是现场直播,镜头背后是成千上万惊诧的眼睛,正盯着看这名留史册的大失误。如果不能及时挽回,她的职业生涯都将夭折。就算能挽回,她这一轮出局已经是必然。
停顿了一分钟后,她又重新开始演奏,这次的发挥堪称完美无暇,自也不是为了比赛,完全是钢琴家的尊严之战。再惨烈的失败也是要咬牙坚持到最后。到她起身鞠躬谢幕时,评委席中响起了掌声。等她退到后台,所有在场的选手更是一齐向她鼓掌致意。
余颂自然也心怀敬意,但更不乏疑惑。莱纳的失误不像是心理因素,因为她在前两轮没显出多少怯意。是不是场上有什么东西干扰了她?她边想边走上台,忽然领悟过来,是灯光。
舞台上的灯光是按成年男人的身高调试的。男钢琴家的坐高高,影子不会落在琴键上。可莱纳和余颂一样是中等个子的女人,坐上琴凳时,上半身的影子会盖住黑键。要避开这个问题并不难,只要把琴凳调高些就好,只是不用习惯的坐高演奏,她担心不便于发力。手臂依旧是断断续续的疼,她都不知道是恶化了还是在恢复中。
更专心些。她终于没有调琴凳,只是劝自己不要看琴键,练得熟了,手指自然有主张。她弹的是勃拉姆斯的d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其实这首选曲也很出格,但她就想弹勃拉姆斯,她人生一切关键的时刻都在弹勃拉姆斯。
演奏没开一个好头,她还是太在意手臂伤,收着力,颤音的起伏太弱。出了乱子,她倒也不慌,专心沉浸在里面,想的不是比赛,而是关于弹琴的许多旧事。
那时候周修达还活着,手把手教她弹勃拉姆斯,指点道:“不要表现悲伤,要体会无言的沉重。”有时候虞诗音也会来串门,聊天,主要还是为了吃点心。安思雨与她是交替来,他们碰面就要吵架,但都很爱吃甜食。大家一起在旧琴房吃了蛋挞,那么多年过去了,那年店还开着吗?估计是倒闭了,因为实在太难吃,他们只是很开心罢了。召唤来这么在意的人,钢琴其实待她不薄了。
再回过神时,她已经在起身谢幕了。弹得如何,她自己也不知道,却有好的预感。因为她是在清醒的一刻才发觉手臂已经抬不起来。
当晚就宣布结果,余颂和孔正熙顺利进入决赛。六个人里决出前三名,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光芒万丈。经纪人发消息来,说已经有几家杂志关注到余颂,不管结果如何,就提前预约比赛后采访她。其实他们是在她身上押宝了。失败者的经验不值得分享,他们是赌她能进前三,到时候媒体蜂拥而至,能抢个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