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凛冬(88)
“今天谢谢你了。”
“你走吧, 我今天太累了。”
她得送客。
实在没力气再吵架了。
又是一阵沉默。
谭予表情漠然, 似乎欲言又止,却始终没说什么,只是垂眼看了她一会儿,转身。
许梦冬却叫住他:“谭予,你不必负责替我解决一切麻烦,我对男朋友没有这项要求。”
谭予脚步顿住,没回头。
“可我不仅想当你男朋友。”
他的声线不甚清晰,像蒙了一层厚重的吹不散的尘,后半句他没说出口,但他知道许梦冬会明白。
他不想只当她的男朋友。
他还想当她的家人。
那种遇到事情可以彼此依赖,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一家人。
孤零零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再缩短,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许梦冬呆愣愣看着那背影,心里有点堵。说不清是因为不欢而散,或是别的什么。
单元门的门锁长久不用,门直接拉开,吱呀一声,再重重合上,上了锈的门框发出咣一声闷响,许梦冬站在一楼的楼道里,深呼吸了两下,在墙上的信箱找到姑姑家的门牌,顺手拿了里面的水电单子。
她回来的这小半年,姑姑家的水电费一直是她在交,姑姑提过好几次不需要麻烦她,但她还是想多替家里分担一些。楼道里是老式声控灯,不灵敏,且发暗,许梦冬看不清单子上的数字,几次贴近眼前却还是模糊,灯灭了,她跺脚,再灭,再跺脚......
正在腹诽明天要找物业来换灯,另一只胳膊肘夹着的药也不老实,没夹稳,滴里当啷又掉了一地。
许梦冬挽起衣袖,俯身再捡。
一样,两样.....捡到第三样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把手里的药重重摔在了地上。
毫无重量的一包纱布,砸在地上也没声响,像个潮湿的哑炮。
许梦冬喘着粗气,感觉自己这一天繁复的情绪到达了一个临界值,她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缓缓蹲了下去。
抱着双膝,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瓷砖很凉,她想着,靠一会儿就起来。
就一会儿。
她捏着那张水电单子,薄而脆的纸张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她在思考,一定程度上,其实她并没把谭予当成外人,比如艺考在外,她丢了身份证和钱包,会给谭予打电话;高考结束,她对答案时发觉自己英语答题卡貌似涂窜行了,第一时间就找谭予爆哭,抹了他一身眼泪......
有些事情她可以向求助。
但有些事情不行。
因为求助也无用。
比如和家里有关的一切。比如她不正常的家庭构成。比如那年清明节的闹剧,她一句都未曾和谭予提起,如若不是身上的伤偶然被他撞见,她会把伤口藏一辈子。
再比如那句谭予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
家人。
自她十八岁那年起,家人在她的认知里就不再是相互扶持,而是相互拖累。不是彼此支撑,而是彼此亏欠。
她最厌恶,最痛恨,最难平的,也是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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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
那年清明,许正石在外闯祸,东窗事发,姑姑肿着眼睛坐在炕上数着许正石的借条,一张张苍白的纸,不同的笔迹......那一幕许梦冬记了很多年,那时的无助和恐惧也记了很多年。
“不算零头,四十一万。”姑姑捂着脸痛哭,而许正石在炕的另一侧,深深低着头,像是霜打的烂茄子。半晌他犹豫开口,说,这些借条里有些钱很急,也就是他所谓的“上家”,不还的话对方会上门,那都是些地痞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一些则不那么急,是从银行和网贷那里借的的分期贷款。
可即便这样,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姑父蹲在院儿里,头顶一片灰沉沉的天,眉头拧成死结,一言不发地抽烟。
姑姑则一直在哭。
哭够了,她抹干净眼泪,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银行卡,自己结婚时的金手镯,金项链......还有爷爷奶奶去世时留给她的一笔压箱底的救急钱,一共十万出头,又把许正石这两年寄回来的生活费凑了凑,再加上许梦冬自己攒的,好歹最终凑齐了二十万。
这是全部了。
先把那些要命的线下高炮还了。
剩下的分期只能慢慢还,走一步看一步。
姑姑再三逼许正石,逼他发毒誓,不能再赌了,也不能再参与高利贷的一切,彻底和之前的狐朋狗友划清界限。“你就算不为所有人考虑,起码,起码要为冬冬考虑。”
许正石老泪纵横,牵着许梦冬冰凉的手,满口答应。
姑姑是刚强且乐观的人,有东北女人豁达的生活智慧,她狠狠哭了一通,然后告诉许梦冬,这事就算过了,马上要高考了,不要被你爸影响,好好准备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