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凛冬(102)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为什么。”他深深呼吸,然后返回客厅,步伐很急,再回来时手里则握着那张物流公司的硬质宣传册,那是他刚刚从车上拿的,是许梦冬落下的,他深深望着许梦冬:“冬冬,你还是想走,是不是?”
“如果不是我发现了这个,如果不是我听到你和然然的对话,你就打算一声不吭,再离开我一回?”
“你有更好的去处我不拦你,只要你告诉我一声......可你有打算和我说吗?”他弯腰从地上拾起许梦冬的手机,“如果不是恰巧看见的你的推送通知,我不会知道你订了下周去满洲里的车票,你是要去干什么?你能说吗?就像今晚你和谁喝酒,又聊了些什么,能说吗?许梦冬?”
谭予声调不稳,像是雾气布满窗玻璃而后缓缓滑落的水滴,也像是被布满斑驳痕迹的玻璃本身,他一字一顿问许梦冬:“我到底哪里做的还不够?”
到底哪里不够,你要这么对我?
“我等了你八年,跟个小偷一样在暗处躲着,看着,盼着,我盼了你八年,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就是欺负我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你,是吧?原来咱俩最后是这么个结果,我对你全部的那些好,就换不来你的一次坦诚。”
谭予声音低哑,红着眼眶,宽阔而平直的肩膀微微塌陷。
他缓慢地说:
“如果早知道今天,我宁愿你从没回来。”
......
许梦冬有一肚子话想说,可都被谭予这最后一句噎了回来。
她想解释,想反驳,想告诉谭予她其实没打算答应章太太的邀请,她暂时没想要离开,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
解释什么呢?谭予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
当初她回到家乡其实只是暂时落脚,并没打算长住,因为生她养她的这座城属实没给她留下什么美好记忆,除了谭予,也正是因为再次遇到了谭予,她萌生了暂时留下的念头。
东三省的冬天太冷了,大雪漫天,风头如刀,是不回家能冻死人的那种冷,而她就是那个没家的人,只有在谭予身上才能汲取到一点儿暖,窝在他怀里,够她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猫一冬。
她自私,也自负。
她贪恋谭予这个人,却从来没有和他长相厮守的打算。
人这一生,谁又不会离开谁?
这道理,她十八岁时就懂了。
“谭予,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谭予看着她,手攥着她纤细的胳膊,攥得她生疼,他一个劲儿地逼问:“我想听你说你爱我,许梦冬,我爱你,可你爱我吗?”
我爱你。
我爱你。
许梦冬心脏猛烈收缩着,嘴唇翕动,她想说,谭予,我爱你,我爱你,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如果感情有重量,能衡量,她与谭予注定无法站在天平两端,和谭予相比她的爱连放上秤盘的资格都没有。只要她打算离开,不论今天明天,明年后年,她和谭予就注定有这样一场交锋,难道真如谭予所说,到她真正要走的时候和他打声招呼,两人就能坦然拥抱,各自安好了?怎么可能。
许梦冬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她其实一直在逃避现实。
谭予毫不留情把她这层愚蠢的皮撕开来,露出里面不堪的骸骨。
她快速呼吸着调整眼泪,然后轻轻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
谭予的手在她视线里缓慢垂了下去。
她不敢抬头看谭予,因为无法直视他同样红着的眼眶。
他们面对面站着,她却不知他的目光落在何处,也许是她的垮着的脸,也许是她窘迫的肩膀,过了许久,谭予终于说话了。
“行,我知道了。”
声音干巴巴的:
“你在这睡吧,太晚了,有什么事你明天再去办。”
你要走,走去哪,去找谁,都和他没关系了。
谭予离开,老旧铁门砰的一声,他把家留给许梦冬。
反正也是最后一晚。
许梦冬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地板冰凉,她却好像感觉不到冷,半晌回神之后,她把灯关了,在一片黑暗中爬上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被子很柔软,内里是蓬松的鸭绒,谭予之前说怕她不喜欢沉甸甸的棉花被,特意给她准备的,虽然知道她来这睡不了几回,却还是把她的生活用品买好了,一应俱全。
所谓自惭形秽,许梦冬上学时总读错,读成自惭形岁,后来语文老师告诉她,这是秽,污秽的秽。她何尝不是谭予光洁顺遂人生里的一团污秽,她是积雪上的泥点子,是水泥地上的脚印子。她在黑暗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自懂事起她就不想当累赘,不想被抛弃,己所不欲的事,可到头来还是让谭予把她的痛苦体验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