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203)
唐倚雪嘴唇发白,唐无陵却道:“倚雪,若你想继续做少门主,七情封便不能再拖了,玉卿也是知晓此事,才甘愿赴死。”
“父亲知晓你如今内心苦楚,这不要紧,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等心法运转起来,凡俗七情六欲都不会再挂碍己身,你我心中便唯有天理长存。”
骨灰瓮滴溜溜地滚向唐无陵的靴下。
作为少门主,她从小到大听到的最多的话便是七情皆幻,天道长存。世人被七情六欲所驱使,做出鲁莽而无用之举。而他们只凭理智行事,从不让七情挂碍自身。
可这真的是对的么?
如果七情皆幻,那为何人生而有情?
“不,”唐倚雪紧咬上唇,一柄铁尺出现在掌中,向心口挥去,她惨淡一笑,“门主,恕我不能认同至公门。”
唐无陵终归是变了神色。
不是心疼自己的女儿,而是为她脱离自己的掌控而神色骤变。
“修为、心法,我都还至公门,”金丹破碎,唐倚雪的口角流出一缕殷红的血,“从此倚雪与至公门,再无瓜葛。”
二十年来,唐倚雪每每闭上眼,眼前都是那日的情状。饕风虐雪间,她终于忍不住问:“逄道友,义父他真的没可能……”
逄风叹了口气:“陈姑娘,关于这点,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
他说:“我能侥幸回到人间,除却他二十年来香火祭拜不断,也有我本身尚有未竟之业的原因。可你应当清楚,陈大哥身死时,执念已消,再无挂念。”
这是实话。
黑暗中的十几年里,虽不知从何而来,他仍然偶尔会听到南离的声音。他每隔几月就会为自己烧东西,一边烧一边念叨:“宝贝,又下雪了,该添衣了,你在那头冷不冷?”
好像被狼揣在心口,是暖的,逄风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可许多次,那心跳声变得极其微弱,却又顽强地恢复了搏动。
他经常能听到南离的声音。
他苦恼道:“今日进的精米,表面一层莹白透亮,米袋子底却全是生虫的陈米残米,宝贝,我是不是被骗了?”
过了须臾又说:“我去找那可恨的贩子了。可他家徒四壁,妻儿饿得头都抬不起来了,我最终还是放过了他……宝贝,如果是你,该怎么做?”
似乎陷入了泥土中,可下一秒就被温暖紧紧裹住,南离轻声道:“……还痛么?”
“我为你烧了只小白犬,按我小时候的样子扎的,你肯定会喜欢。”
南离将他紧紧揣在心口:“宝贝,我快撑不住了,我好嫉妒那只纸糊的犬,它没有厚实的皮毛,没有毛茸茸的尾巴,没有我好……我代它去陪你,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对一块死物自言自语。
可逄风都听见了。
第156章 心口
风雪过境。
唐倚雪平视他的眼:“逄道友,倘若一城将倾,敌军压境,城破已是定局。你为城中之人,你会如何抉择?”
逄风缓缓道:“我已经抉择过了。”
唐倚雪苦笑:“若是至公门人,想必会杀掉老弱妇孺,焚毁粮食刀兵,不为敌军留下一点能利用的东西。”
“而孤身血战敌寇,死于兵戈之下的人,在他们眼中皆是被七情左右的鲁莽之辈。可这些人真不知晓这是无用之举么?未必,可他们还是要如此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大抵便是如此了。”
逄风:“陈姑娘想必已经寻到自己的道了。”
唐倚雪:“是,此番一别,逄道友请多珍重。”
雪尘散漫,朱衣身影翻身上了白马,马鞭甩落,于马嘶中一骑绝尘。
逄风提着那只乾坤袋,先是在手里掂了掂,便用两根指头从其中夹了一块令牌。
正是登云阶的令牌。
狼的乾坤袋杂乱无章,乱糟糟地堆着一大堆东西。只是灵药却摆放得规整,一株株分门别类,甚至标好了药性和煎药的日期。
逄风看不下去,便伸出手去帮他整理乾坤袋乱七八糟的金银财物,忽而眼睫垂落,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碎纸。
那纸边缘还泛着被烧过的焦黑,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泛黄发脆了,却被保存得极完好。纸上有些残损的字句,被水洇过,模糊不清。
……是他曾经教南离写过的那些。
在被南离发觉身份后,暴怒的狼烧掉了殿中所有他们一同留下的痕迹,包括这些撰了词句的宣纸,按着他爪印的笔筒,以及他曾为他读过的一案的书。
脆弱的纸页在高热中翻卷,词句破碎,变得焦黑,如同蛾翅在火焰中殆尽。
可他身死魂消后,南离却跪在火盆旁,绝望地在那摊灰烬中翻找着,试图寻出几张未被焚毁的残页,膝盖跪得没有知觉了,狼最终也只找回了这几张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