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二十年皇帝,他在这一刻却忘了自称为“朕”,而朱聿恒也恍若未曾发觉。
“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纵然古往今来罕闻王爷起兵能成功的,纵然我手上只有八百人马,那又如何?不反抗,便是死;反抗了,才有可能活下去!”皇帝霍然起身,挥袖道,“我二十岁就藩北平,沐雨栉风守疆卫土,我儿子、孙子、重孙子,就要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敢削我的藩,把我逼上绝路,我就敢舍一身剐,把他从龙椅上踹下去!”
朱聿恒与祖父一起北伐,素知他暴烈之性,但也从未见他如此激愤过。
他默然起身,挽住祖父的手示意他安坐。
皇帝反握住他的手掌,那上面被缰绳磨出的粗粝茧子坚硬地印在他的掌心,他听到祖父磐石般坚定的声音:“聿儿,祖父当年于万死之中,掌握住了天命,老天爷是站在咱们爷孙这边的!我除了八百侍卫一无所有,可我硬生生凭着八百步兵降获八千骑兵,又率八千骑兵俘了耿炳文九万人,把人马拉了起来。扛着简文的大军打了四年,我只据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地,三府对举国,长久消磨下去必死无疑,我唯有孤军南下杀出一条路,不顾后路直抵应天,因为我没能力再耗下去!燕子矶一战,是皇爷爷我生死存亡之战,胜,则天下我有,输,则咱们全家和我手下所有将士,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临江一决,不复返顾。二十年前这一场豪赌,至今想来仍令他心悸。
数万人对数十万,这场仗怎么打,他几日无法入睡。闭上眼则梦见□□赐的玉圭摔于地上,等他慌忙去捡拾时,才发现是自己的孙儿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令他心疼不已。
一连三日,他日日写信去北平,询问阿琰是否康健,没想到身体素来孱弱的长子痛下决心,借着运送粮草之机,携幼孙跋山涉水,越刀山箭雨而来,与他共谋这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战。
年幼的朱聿恒尚是懵懂孩童,而道衍法师一见他们到来,便大喜道:“天降赤龙相助,此战必胜!”
再次听到赤龙二字,居然应在自己的身上,朱聿恒不觉愕然,下意识冲口而出:“赤龙?”
“对,当时法师说,你身上龙气氤氲,正可助朕一举夺得天下。当时,朕亦不知赤龙是何用意,直等朕上阵决战之时,忽起怪风,地动山摇之际对面所有旗帜全部折断时,朕才想,难道真的是我聿儿助我成大事了?”皇帝的情绪终于渐渐和缓了下来,他抬手搭着朱聿恒的肩膀,紧紧按住他如今已经宽厚的肩膀,“对方阵脚大乱,溃兵互践,我方趁机一举歼灭简文大部力量,攻入应天,一举定鼎。聿儿,赤者,朱也,你是我朱家龙子,你便是朕夺取天下的赤龙!”
朱聿恒没料到皇帝居然会认为,当年力定乾坤的那条赤龙就是他,一时望着祖父,说不出话来。
而皇帝重重拍着朱聿恒的肩,道:“法师说朕天命所归,必有上天庇佑,你看,这便是天定之命!”
“孙儿惶恐。”朱聿恒见圣上这般说,只能恭谨应道,“可孙儿对当年之事……已毫无记忆了。”
“你当时尚且年幼,如何记得?但神风地动助朕登基,天下人俱知晓,这便是天命所归,无可辩驳!”皇帝斩钉截铁道,“聿儿,朕是天定帝王,而你是皇太孙,未来天子,将来继承朕的大统之人,天命所归!”
朱聿恒肃立垂首,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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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皇帝,处置完一应政务,朱聿恒骑马出了宫城。
在城门口,东宫侍卫们正在等待着他,一群人纵马向着东宫而去。
在整肃仪仗簇拥中,朱聿恒一马当先向东宫而去,目光望着繁华街衢,熙攘万民,脸上的神情依旧端严沉静。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堵塞于胸口的茫然无措。
抬头仰望,最后一缕余晖返照应天,日光镀上的地方一片灿烂耀眼,令低处越显灰蒙,阴翳压在城墙之上。
笼罩这座六朝古都的天空高不可攀,蓝得令人望而生畏。
天命。
究竟上天给他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究竟他的人生会断在何处?
隐藏在迷雾后的一切渐渐呈现,如霜雪如利刃,已堆叠于他的周身,即将彻底掩埋他。
无人可以窥见生机。
他忽然急切地想见阿南,想要握一握她的手,抱一抱她温热的身躯,亲一亲她柔软的双唇。
因为,这太过冰冷狰狞的世界中,唯有阿南,才能让他知道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才知道自己该如何踏出下一步,何去何从。
……第226章 风雨如晦(2)
阿南这段时间持续疲累,洗去沼泽中滚了一身的泥浆后,天色刚暗下来便已蜷缩在床上呼呼而睡,香甜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