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外面碧蓝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脸上有种迷离的恍惚,那是已从梦境中醒来,却尚未彻底清醒的模样。
他知道她望着海的那一边,在想着什么,也知道她在留恋的梦境是什么。
朱聿恒不觉心口微闷,沉声问:“在担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摇了摇头,说:“他们在海上纵横多年,不至于逃不出邯王的包围……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岸边,把绮霞救出来,否则……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
朱聿恒望着她低落的侧面,想宽慰她之时,一开口脑中却陡然划过了一个念头——青莲宗要杀害绮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来青莲宗已得知了绮霞的藏身之处,而且阿南说,他们也知道了破解希声的方法。
而将这个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莲帮众的人,应该就是与青莲宗关系匪浅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郁的侧面,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失望决绝地离开海客们,以必死的姿态,不顾一切地孤身阻拦邯王。
她不是去殿后的。
眼睁睁看着十几年来信赖依托、敬之爱之的人崩塌溃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绝望到想把自己埋葬于大海,永不再看见这个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也知道这样的心境下说什么都没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来衣服和梳妆盒,递给她道:“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经蓬头散发,就连身上都还穿着那件艳红水靠。
阿南本是最爱美的人,可此刻她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只喃喃摸了摸脸,低低道:“这么丑,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她也无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后对自己说起挑个好日子,恐怕也只是不想让她去救绮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烟柳燕双飞,而她这只竖着脖颈毛的鹰隼飞在旁边,又算什么?
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她把镜子一扣,疲惫道:“大海可真讨厌啊,这头发上岸后要好好洗洗了。”
“确实,还是陆上好。”朱聿恒见她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沮丧失落,便拿起梳子试着在她披散的发上梳了梳。
其实他只是想比划一下的,可一梳才发现,她在海里泡过的头发纠结干涩,上面还附着干掉的盐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慢慢替她梳起了头发。
“可,再怎么险恶,我的家与归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着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从海上来,总有一天终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咸腥的气味,偎在榻上的身躯透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令传说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缥缈的鲛人都似有了具体模样。
朱聿恒握着她的头发,沉默一瞬,道:“陆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爱热闹,名山大川呼朋唤友,对酒当歌秉烛夜游,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热闹也不是我的,我终究……”
或许她此生此世,终究是那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过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紧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躯时,却感觉到了阿言轻柔帮她梳理发丝的指尖,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动她的乱发弄疼了她。
她血气充足,乱蓬蓬的头发既浓且长,垂垂及地。他将它们拢入怀中,置在膝上,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从下至上慢慢梳顺。
阿南紧闭上眼睛,强行抑制自己眼中即将汹涌的热泪。
在最伤心的时刻,无论是谁,对她稍微好一点,都让她更感绝望与痛楚。
“算了吧阿言……就这样吧。”她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泪,颤声说着,将自己蓬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扯回,抓过旁边一根银簪胡乱将头发盘起。
朱聿恒望着她强抑的眼泪,隐隐为她心疼,正要开口劝慰她时,脚下平稳行驶的船忽然一顿,外面传来了隐隐的惊呼声和金铁交鸣声。
他示意阿南稍安勿躁,立即起身去查看情况。
阿南狠狠擦掉眼泪,从窗口一眼便看见了外边情形。
蓬莱阁下的水船码头依旧停着密密匝匝的船只,她越过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涟的小舟。
她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蓬莱阁中有火星迸射,随即黑烟滚滚突起。
阿南抄起千里镜一看,有青布裹头的人在城墙上鬼祟放火。看这火急火燎来劫人的模样,那位方姑娘在青莲宗地位肯定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