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登上绿树掩映的堤岸,便听到一阵飘渺仙音随水风而来,是一个女子在弹琴唱歌,散入此时的烟柳荷风之中,令人忘俗。
朱聿恒走到云光楼上,俯瞰下方天风阁。
竺星河身上依然系着“牵丝”,坐在廊下对着西湖品茶,迟缓的行动因为他举止优雅,反倒令人觉得有种从容韵味。
离他三尺之外,有一个穿浅碧纱衣的少女正坐在花树之下,弹着一曲《南吕·四块玉》。
她的琴弹得好,歌声更是婉转动人,唱的是关汉卿所做的《四块玉·别情》。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她低垂着头且弹且歌,绿鬓如堆云,皓腕如霜雪。
虽看不见面容,但那纤袅如烟霭的身影,柔婉如云岚的姿态,伴着她那缠绵悱恻的歌声,足以想见她惊人的美丽。
见朱聿恒打量那少女,身旁的诸葛嘉低低出声道:“她叫方碧眠,是方汝萧的孙女。”
“方汝萧?”朱聿恒端详着那个光华如月的少女,“没想到他还留下了孙女。”
靖难之后,当今圣上入应天登基。当时方汝萧是朝中文臣领袖,受命撰写登基诏书。但他当庭唾骂燕王是乱臣贼子,宁死不从,因此被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
“她是遗腹子,在教坊司出生的。应天这边颇有些人同情方家,因此她虽身在教坊,但并未受过垢辱。而且她颇类祖父,诗词歌赋无不精通,也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
虽然当今圣上极为痛恨方汝萧,但毕竟十七年过去了,民间对此事也不再讳莫如深,因此诸葛嘉说来随意,朱聿恒听来也并无太大反应。
“方碧眠……”朱聿恒最后再看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朱聿恒想到竺星河在弹丸中留下的那两句诗,又看着这对相映生辉的璧人,淡淡道:“很合适。”
竺星河一杯茶还未喝完,便被带到了云光楼,看见坐于几案之前的一个人。
逆光之中他神情僵冷,竺星河看出他该是遮掩了面容。但由那端坐姿态中流露出来的清贵倨傲,让他一眼便可以认出,这就是上次与他交谈的人。
竺星河缓缓在他面前坐下,问道:“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这反客为主的姿态,让朱聿恒微微一哂,说道:“我看竺公子的日子,倒是颇为悠闲自在。”
“是,此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又有人悉心照料饮食起居,除了行动不便之外,长居于此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抬手取过案上茶壶,斟了两盏茶,推了一杯给他,笑道,“虎跑水龙井茶,堪称天下一绝,我当年在海上可没有这样的好茶。”
“既然如此,那便多住几日吧。”朱聿恒闻着茶香,淡淡道,“你在此间,外面也有人甚是想念,让我代为慰问。”
“是阿南么?我以为她有了好归宿,已经忘却我们这些旧日伙伴了。”竺星河微笑道。
朱聿恒并不解释,只问:“上次所问,幽州雷火与黄河弱水之事,你可想明白了?究竟你在其中,做了何种手段?”
“我上次亦已回答过了,只不过是心有所感,在祭文上偶尔一写而已。我一介凡人,与如此灾难能有何关联?”
“别再妄图遮掩了,你与这两桩灾祸牵扯甚深,朝廷已经了如指掌。”朱聿恒冷冷道,“蓟承明蓟公公的干儿子庞得月,已经出首证明,他曾见你们接触。”
竺星河神情平淡道:“这确是有的。蓟公公营建新都采购颇多,永泰行自然要前去拜会。”
“他是否对你提起过三大殿的事情?”
“三大殿在建时,蓟公公便找永泰行订过紫檀、苏木等,账目清晰,阁下一查便知。”
依旧是滴水不漏的回答,铁板一块的态度。
朱聿恒垂眼看着手中茶盏,声音更沉了几分:“竺星河,你是海外归客,朝廷念你心系故土,衷心华夏,因此对你礼遇三分。但这是恩典,并非你可恃仗之事。”
竺星河笑容温润,道:“是,多谢朝廷恩典。”
“若你再不识抬举,锦衣卫自有一万种手段从你口中撬出需要的东西来,只怕到时候,你会追悔莫及。”
“锦衣卫的手段我也多有耳闻,只是我确实不知,究竟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朝廷如此大费周折?”
“别装糊涂。”朱聿恒缓缓道,“你可记得这些数字?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
竺星河的神情,终于微微变了。
朱聿恒抬眼,僵冷的面具亦挡不住他的威势:“你以为自己与蓟承明传递消息的途径足够机密,却不知早已被我们截获,你在顺天这场灾变中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