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听到“少阁主”三字,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了阿南身上。
而阿南看着楚元知的手,目光中尽是无言的惋惜。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双手那无法遏制的颤抖与扭曲的姿势,兀自令人心惊。
“所以,你自废双手,换取了自由身?”
“是,我只愿与璧儿残缺相依,为我曾做过的错事赎罪,但终究……我费尽心机,还是无法躲下去了。”
“这也没什么。”阿南轻巧道,“楚先生手不行了,心还灵呢。”
楚元知苦笑一声,道:“姑娘不要取笑我这个废人了。”
“没有取笑,我的情况,与你也差不多。”阿南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给楚元知看,说道:“你看——都是从拙巧阁出来的人,谁都逃不过的。”
夏日衣裳轻薄,滑落一截的衣袖,让她双肘的伤痕赫然呈现在楚元知面前。
手肘关节处,狰狞的伤口,新旧重叠,即使已经痊愈,看来依旧触目惊心。
朱聿恒和楚元知都看出来,那旧的伤口是最早挑断手筋的那一道,而新的伤口,则是硬生生割开了旧伤,将双手筋络再度续上的痕迹。
朱聿恒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缓缓转到她的脸上,看见她在日光下依旧鲜明的笑容。
外表总是不太正经的她,每天慵懒倦怠地蜷着、没心没肺地笑着。究竟她忍受了何等痛楚,才能将自己的手,从这般可怖的伤残中挣扎出来,恢复到如今的地步?
楚元知惊骇不已,失声问:“你……如此伤势,还能有这般灵活的身手?”
“灵活吗?比当年可差远了。”阿南唇角微扬,眼中的光芒却显得冷冽,“毕竟我是姓傅的亲自动的手,他从手肘与腘窝挑的筋络,续接时比断在手腕和脚踝处要难太多了,要拨开血肉才能接续上。”
“你……一个女人,怎么会如此坚韧,居然能将手足筋络重新切断再接合?而我、我没有勇气,以至于,这辈子都是个废人了。”楚元知脸色灰败,握紧双手恨道。
“毕竟,人生还长着呢,我总得继续走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的苦总比一辈子的苦强。”阿南将衣袖拉下,遮住自己的伤处,又笑一笑道,“而且,我不能容许自己无法跟上他的脚步,甚至成了他的累赘……”
朱聿恒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他垂眼看着她的手,心口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脱口而出:“所以,你要一辈子为他卖命?”
阿南掠掠耳边发丝,转头瞥了他一眼,那总是挂在她唇边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再度浮现,看起来又是讨嫌,又是迷人:“什么卖命,说得那么难听。我的命就是公子给的,他要的话我绝没有二话,双手奉上就是,卖什么卖?”
朱聿恒不愿再听,别过头看向了院中废墟。
韦杭之大步走了进来,看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
朱聿恒看向他,示意他有事便说。
“启禀提督大人,应天都指挥使夫人葛氏,去世了。”
朱聿恒与阿南赶回乐赏园时,桑婆子正带着一群下人,一边哭天抹泪,一边陈设灵堂。
卓夫人去得急促,年纪又不大,家中灵牌挽联一应皆无。至于棺木,是她的大哥葛幼雄送来的,他回乡安殓客死异乡的族人们,没想到有一口却先让妹妹用上了。
阿南一进正堂大门,便看到呆呆坐在内室的卓晏与卓寿父子俩,面对着一口黑漆棺木。卓晏怔怔地抚着棺木,卓寿虎目含泪,父子俩都是悲难自抑。
如此情形,阿南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安慰他们。一转头,她看见被白布蒙住的博古架上,那个高大的青玉花瓶中,还插着一束荷花。
那是阿言之前送她的,她随手插进了瓶中。在如今这愁云惨淡中,显得分外扎眼。
她抬手将荷花从瓶中取出,却发现它粗糙的茎从瓶中勾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皱眉一看,从瓶中带出的,是一双棉布的手套(注3)。这手套是白棉布所制,不知絮了多少层棉,织造得严密厚实。手指与手背的骨节处,有些许的磨痕,估计已经用了不短的时日,
“哪个下人这么马虎,把这种东西往玉瓶里塞?”
朱聿恒听她这么说,瞥了一眼,道:“这是王恭厂的东西。这手套下方织的云水纹,便是避火用的。”
阿南见手套下方果然有个浅蓝云水纹,再一闻上面果然有火、药味,又捏了捏手套,问:“普通厂工的手套应该没刺绣吧?而且按照这手套大小来看,很有可能就属于……那位身材矮小的卞存安?”
朱聿恒“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按时间算来,只能是他那日来拜访卓夫人时,塞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