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逆(67)
窗外升起一枚月亮,白晃晃的光照进来。
江潜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看到他爸在笑,嗖地一下又躺回去了。
江铄也不管他,自个儿香喷喷地吃起来,嚼着五香牛腱子,问他:“你弟弟真值五千块钱?”
江潜嗯了一声。
“小兔崽子,从小就不会撒谎,我都担心你在外面跟客户谈生意,把咱们公司老底给揭了。”
江潜说:“它真值五千。”
他闻着小米粥热腾腾的香味,低低道:“我也真对她没心思。”
江铄皱了下眉,他从没见过儿子这样颓丧。
他的儿子从来不用家长担心,他们也没怎么管过,别的小男孩儿七八岁狗都嫌,他七八岁已经一个人去英国上寄宿学校了,班上都是年龄比他大的同学,但他受了委屈,也不跟家里说,只是带着奖状回家时,才在众人盘问之下淡淡提一句“有点累”。他妈刚走那会儿,他在葬礼上冷静得像个大人,朋友告诉江铄:
“你这儿子养得不好,太老成了,把事都藏在心里,恐怕以后是个操心的命。”
江铄深以为然。
“也怪我们,从小教你要做个让人喜欢的孩子,却没教过你别人不喜欢你要怎么办。”他叹了口气。
江潜从枕头间露出一双沾了水汽的眼睛,“我没要她喜欢我。”
胸口的抑郁蔓延开来,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哑声道:
“我觉得我很差劲。”
他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古书,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第一个制作陶俑陪葬的人,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因为尽管没用活人殉葬,但动了这个心思,也和用活人殉葬无二了。
他没有做,却动了心思。
……很差劲。
他被自己的道德反复拷问,反复摔打,可那点火星怎么也扑不灭,越拿水浇,火势越大,凶猛地燃烧着每一寸骨骼。
江铄心疼得要命,这么优秀的孩子竟然说自己差劲。他把儿子拉起来吃饭,“吃饱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江潜确实饿了,他在阿根廷昼夜颠倒,在飞机上也没有胃口。这件事成了他过不去的坎,两个月以来,他只能通过拼命工作让自己暂时忘却。
他喝着小米粥,吃着麦饭,血糖慢慢升上来,声音有了中气:“我想下周就去南美分公司。”
被姚正阳叫去的第二天,江潜就给出了答复:他愿意调岗一段时间,避免公司出现任何名誉风险。
姚正阳让他选地方,他选了刚开发的新兴市场,遠在地球另一端的阿根廷,离中国两万多公里,十一个小时的时差,两天两夜的航程。这两个月是先去探路,熟悉环境,办理各种手续。
逃到天涯海角,就不会再想起她了吧。
江铄看着他喝粥,能吃下东西就好,“你自己决定。这三年历练历练,等将来回国,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实习生辞职了,要是他真喜欢,以后也能发展。但作为父亲,江铄对她没有好感,她把他儿子弄得茶饭不思衣带渐宽,哪家父母看到自己孩子这样,都会觉得不值。
“走了也好,但别忘了正事,你妈还等着我们还她一个公道。”
*
五月公司开始收集即将入职的应届生材料。
余小鱼交完复印件,在路边等电车。傍晚的天空呈现出粉紫色,电线杆上落了几只麻雀,嘰嘰喳喳地交谈。
微信弹出沈颐宁的消息:【工作有着落了吗?】
【谢谢沈老师关心,七月入职,是家德国小外企。】
沈颐宁发来一个祝贺的表情。
【江总要去阿根廷了,今晚的飞机。】
余小鱼知道他这两个月在银城和南美两地来回飞,事发那晚之后,她就没再见过他的面。
【喔喔。】
【他要在那边待三四年。】
余小鱼握着手机,平复许久的心潮又涌了上来。
他是不是被处分了?
她想问,又问不出口。
“叮当——”
电车的铃声从遠处响了起来。余小鱼关掉微信,随着人群移动,前面拎着购物袋的市民一个个登车刷卡,她踏上一只脚,忽然间撤了回来,后退两步,拨开拥挤的人潮,跳下站台朝反方向跑去。
江潜的公寓就在一条街外,她帮他在单元楼下取过文件。
她一边跑,一边打开APP,查找今天银城飞往阿根廷的航班,合适的时间只有一个,在八点钟。这里离机场有一小时车程,如果赶得及,江潜说不定还在公寓里。
她手忙脚乱地翻包里的东西,万幸,备用手机带在身上,她有理由见他了。
过了今天,她就再也不想他了,绝对不会再想他了,她只想见见他,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