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咂摸咂摸：“我听明白了。不过你这怎么又想到这儿来了？”

方寻默了会儿：“你知道我用类似像‘人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都喜欢’这种话安慰过自己多少次吗？不断不断跟自己这么说，一遍一遍写下来，可是我从来没有被这句话真正安慰到过。”

“这句话就像是我吃过的最大失所望的烤鸡，表皮金黄油亮，喷香扑鼻，叫人垂涎三尺，可是一口咬下去，里面的肉无盐无味，又干又柴。”

“以前以为是自己水平不够，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所以这些话对自己不起作用。但是现在我好像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当然也可以说是水平不够。只不过跟我最开始以为的那个水平不是一个意思。”

方寻坐起来：“人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都喜欢，所以不必讨所有人的满意跟喜欢。道理是这个道理，听了也懂了，但是然后呢？”

“不把讨别人满意跟喜欢当做目标，然后呢？”

“人永远无法控制别人的感觉，所以不要从别人身上获得目光跟肯定，能让自己满意跟喜欢就足够了。道理应该是这样说对吧。不去讨别人的喜欢跟满意，而是让自己喜欢跟满意，那么问题来了，我自己喜欢跟满意的是什么呢？”

林书脑子里飞快转着，努力跟上她的思路。

方寻继续说：“我曾经在书上读过这样一段话，说‘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得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1]’”

“当时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酷了。一度把这个当做类似座右铭的存在，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很神奇的是，当我无意中翻到以前的日记，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在‘很强的东西’跟‘水准很高的东西’中间，明晃晃地写着一个‘可怕的东西’。但是我之前就像是选择性失明，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撞到了一个很可怕的东西，然后这个可怕的东西让我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那就是，在写小说这件事上，她是没有自我的。

因为喜欢就一头扎进了写小说的世界里，不是科班出身，几乎是没有任何储备跟底子就一脚踩了进来，而这样靠着一腔热血跟本能写作的结果就是，她对小说好坏的认知一直一直都是建立在别人的反馈上。

点击是反馈，评论是反馈，收藏是反馈，收益是反馈。

她靠这些数据的反馈来判断自己写得好还是不好，也靠数据来收获价值感跟安全感。

在整个网文世界里，数据就是敲门砖，是金钥匙，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大宝藏，是最高甚至唯一评判好坏的标准。

或者，又岂止只是在网文世界里是这样。

这个标准容易理解，广泛认同，普遍适用，清晰高效。

孔思骂她看评论看到半夜都还不敢睡觉，其实那天晚上她并没有看评论。可是因为评论或者掉点击掉收藏掉收益而熬夜改文的事情，她没有干过吗？

只怕是干得多得都已经形成一种惯性了。

把数据作为创作的标准，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大概会叫人看不起，会说网络小说好歹也算是文学，竟然全看数据说话。若是叫那些本就瞧不起网络小说的人听到，说不定会更加嗤之以鼻，言一句网络小说难怪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可是对于一个没有自己价值评判体系的人来说，面对糟糕的数据，甚至都辨不清自己写下的究竟是曲高和寡的哈姆雷特，还是纯粹是自我感觉良好的虫合蟆雷特。

所以她会一遍一遍打开评论区，即便再痛苦，也难以停下打开评论区的手。甚至被攻击得越凶越想要去看评论区，想要去看看他们究竟哪里不满意，而自己赶紧想办法修改调整让这些不满意的人满意。

因为只要让人满意的小说数据才好，数据好的小说才是写得好的小说。

说什么人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跟喜欢，此刻都是一句空话。

不讨别人的满意跟喜欢，那难道讨自己的满意跟喜欢吗？可是回头把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面对的却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自我，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自我。

讨别人的满意跟喜欢就能收获满满，皆大欢喜。

如果不是命运当头一棒，打得她头破血流，也许她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了。

可是当生命撞上了“可怕的东西”之后，反弹回来，她竟发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自我。

最核心的地方是空的，人就变成一副空皮囊，外面一声蛐蛐叫，都震耳欲聋。一阵风吹过，就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