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熙元年出使记(3)
第2章
劝降
翌日一早,我还要接着劝降使臣。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她总是一副恹恹模样,偶尔抬起眼看看我,眼神温然,好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我被她看得不舒服,便走出穹庐透透气。
单于将使臣完完全全交给了我,我用什么法子才能令她归顺?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她到底在坚持什么。气透够了,打算回去继续劝时,单于却传来命令:要再把使臣丢进破穹庐中。
单于带着一群兵士和齐人副使来了。一个兵士把她拖出来塞入破穹庐中,她牢牢地攥着使节,怎么也不肯脱手。她似乎抱着死志,并不打算屈服。齐人副使面色灰败地在旁看着,他动了动唇说:“单于何必为难伏漪一个弱女子,我等大好男儿,岂能让一个弱女子受苦?”说着他跪了下来,对单于道:“我愿身代正使,还望单于成全!”单于瞪着眼说:“良马有的易驯服,有的不易驯服。我偏要驯服不易服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副使并不起身,还在地上跪着。良久,他突然伏地泣道:“求单于成全!”单于踹了他一脚:“窝窝囊囊的,还不如一个女人!赶紧滚!”副使挨了单于几脚,还在坚持。
看样子副使是降了,只有正使还坚持不降。不知这次正使会被关几天?怕是没命能从地窖里出来了罢。手触到昨日挨打的地方,已经好了泰半。
晚间我偷偷藏了一块羊肉和一碗酒,趁夜深时来到关押使臣的地方,给她送到面前。她微有失神。我低声说:“吃了罢。算是对你昨日药草的谢礼。从此之后咱们两清,我以后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她抓起肉咬了一口,说句“多谢”,把肉蘸了酒送入口中,吃着吃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沉默地看着她。她忙抹去眼泪,哽咽道:“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的幼弟。”我心头微悸:“别和我套近乎。赶紧吃,我好收碗。”她点点头,把酒饮尽。我走出地窖时,心绪久久难平。
自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我被匈奴人捡来,交给一个齐人俘虏抚养。他教我说齐语书齐文,教我如何防身、如何杀人。我从来没见过女人的眼泪,也没听过爹爹之外的人说过我像亲人。我只是个地位低微、供单于驱使的奴隶,纵然有一副漂亮的皮囊,除了爹爹谁又会看重我半分?
我裹紧毛毡,躺在空地上看星星,一看就是整夜。
使臣被关了四日,被放出来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副使见使臣这副模样,急得快马加鞭去请巫医。单于也未料到使臣会成这样,默许了副使为她请医问药,并暗令我整日照料使臣。
副使日夜不离使臣穹庐,只盼使臣能有一天醒来。他双目通红,熬得日渐消瘦。我与使臣已经两清,照顾她只是单于的命令,所有并不如副使那般殷勤。
有一日使臣忽然醒来,副使情难自已,一把握住使臣的手道:“濯缨,你要是再不醒,我怕是要随你去了。”使臣没有挣脱,虚弱道:“荩臣表兄有心了。”副使长久地望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任何一个神情。
我寻了个由头,说使臣要休息,把副使赶了出去。穹庐清净了,我洗净一条帕子,搭在使臣额头上。她转过头来望着我,神色温柔:“你有齐人名字吗?”我面色平静:“没有。”她道:“我给你起一个罢。我的幼弟叫克祟,你就叫却邪,如何?”我冷漠道:“我不要。”她却笑道:“却邪,小却邪。”
照顾使臣的那段日子,我大抵有种隐秘的快乐。彼时我尚并不自知,只当远离了那些贵族,为清闲而乐。使臣会让我坐到她身边,会同我讲长安风光,会讲起汉土书籍——她真真正正把我当成了个人。
有一天月亮出来后,使臣坐在穹庐门口看月亮。我坐在她身边,听她讲月中仙子的故事。她讲完后感叹:“如今世道,人有差等。明月却是多情,不肯因贫贱而少照人一分,亦不肯因富贵而入谁怀中。我平生所愿,不外如是。”我问她:“什么是无差等?”她眸光熠熠:“譬如你我现在,便无差等。”我怔怔看着她。那种悸动又席卷而来,更胜从前。
那夜在我的眼中,月亮就是使臣,使臣就是月亮。
我悄悄向养父打听使臣。她叫伏漪,字濯缨,是长安贵族。在来王庭之前,她似乎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都同她斗得你死我活,巴不得她死在匈奴。养父看着她的穹庐,叹息道:“鹏不得飞而折翼,龙不得翔而断爪。”我听不懂,但知道养父是在惋惜。
使臣已经能走动了。她拄着使节走出穹庐,望着天上的飞雁。副使来了,他扶着使臣说:“濯缨,我们不回汉土了,好么?我们就留在匈奴,我知道你早就厌倦了朝堂倾轧。我心慕你,你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