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之枝愣了愣,兴奋高飞的心脏仿佛套上冷铁,往下一坠。
葛月娴这句话,显然带有某种不祥的暗示。
只是,她早就做好决定了。比起一直不上不下的,她宁可一锤定音,知道真相。
尹之枝放下杯子,坐直身体,语气郑重:“葛伯母,这么多年了,关于妈妈的去向,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我想知道真相,请你放心说。”
葛月娴拍了拍她的手背,眉目微松,陷入悠长的回忆里。
葛月娴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贫困家庭里,十来岁就没书读了,进了工厂,起早贪黑地当女工养家。在那里,她认识了尹红。但两人并不熟悉,只是点头之交。
工作没多久,葛月娴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谁知道遇人不淑,谈了一年多,她才知道自己被骗了,那个男人是有老婆孩子的。并且,事情被捅穿后,那个男人立刻翻脸了,和老婆孩子站到了同一阵线,指责她勾引自己。葛月娴顿时成了众矢之的。那男人的老婆带着她娘家人跑来工厂大闹,把葛月娴拖到空地上,又是撕衣服扯头发,又是打耳刮子,当着围观群众的面一顿羞辱。
越是封闭的小地方,丑事传得越快,人们也越是帮亲不帮理。
很快,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葛家父母包括她弟弟都嫌她丢人,把她赶出了家门。工厂怕那家人来闹事,也不敢请她工作了。她就这样成了一只被孤立的过街老鼠。
“事发后,我那些所谓的亲戚朋友,见了我就像躲瘟神一样远远躲开。家里也不认我了。村子里那些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却开始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个地方没我的活路了。我的未来只剩两条路,那么就被那些老光棍绑回去生孩子,要么就走出那座山。我想走,可我兜里根本凑不出买车票的钱。”葛月娴垂下眼,抚了抚照片上一站一蹲的两个少女:“你妈妈是唯一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
她???和尹红压根不熟悉,也远远算不上好朋友。但无路可走时,对方却是唯一一个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塞了路费给她的人。
靠着这张车票,葛月娴走出大山,来到鹏城打拼,又辗转去了港城。因为知道没有退路,她咬紧牙关,咽下血沫,逼迫自己不断向前。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葛月娴喝了口茶,润了润喉,续道:“来到港城后,我想过,等我站稳脚跟了,就派人去找你妈妈,看她愿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没想到,她自己先出现在了金家。”
葛月娴深深记得,那是十八年前的六月末,八号风球正在港岛肆虐。
那会儿,她已经是金柏年的三太了,带着儿子外出购物。快回到家时,她在车上接到佣人的电话,说家里来了个找先生要钱的女人,又是他外面的“红颜知己”。
金柏年是君瑞集团的老总,有钱有势,还长了一张在富豪里难得一见的英俊脸庞。他本人也生性风流,露水情缘数不胜数。不过,不管往他身上扑的女人有多少,有手段拿到名分的,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金柏年当时的三位太太里,大太太已遁入佛门,不管琐事。二太太进门早,却显然不如三太太精明受宠。佣人心里有比较,自然也有暗中站队和通风报信的。
据佣人说,那个女人也就二十出头,衣着寒酸,但极为貌美,自称和金柏年在鹏城生了个女儿。此行上门,是因为自己生病了,付不起巨额医药费,故偷渡来港,想问金柏年要一笔钱治病。
但她来得不巧。
当时,金柏年正在马尔代夫度假。接待那个女人的是二太太。
二太太压下暗恼,在客厅见了这个女人。看到对方如此貌美年轻,比金柏年那些当影星的红颜知己都美得多,又拿得出金柏年留在她那里的随身物品作证,就知道对方说的都是真的,内心涌出强烈的厌恶和危机感。她可不想再有一个竞争对手挤进金家,好在金柏年不在家。二太太就让佣人取来一笔钱,直接将这个女人打发走了。
想不到这女人傻愣愣的,还挺容易打发,揣着钱就走了。似乎真的就是为了要医药费而来的,而不是想借故赖上金柏年,当个四太五太。
佣人转述时,语气还颇为不可思议。
葛月娴不以为意,挂断电话。当时,车子已经快到家里了,驶入院门时,隔着密集雨幕,葛月娴看见一个女人抱着牛皮纸袋,打着伞,匆匆从金家走出来,与车子擦身而过。
轰隆雷鸣,电光雪白,照亮了那个女人疲惫苍白的侧脸。
隔着车窗玻璃,葛月娴大脑一片空白,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个女人,竟然就是尹红!
当时大雨滂沱,葛月娴想开口叫住对方,但一想到如今双方都算是金柏年的女人,关系尴尬。也因这里是金家,她不想牵扯出当年的事,让二太知道。就那么一下犹豫,尹红已走了过去,冒着雨,上了一辆巴士。
此后十几年,葛月娴都无比后悔自己那天的决定。
皆因这就是她和尹红相见的最后一面。
当天回到金家,她按捺着胸中的惊涛骇浪,详细询问了在场的佣人,知道了更多细节——尹红现在独自抚养下个月就满三岁的女儿,在鹏城打工。近日因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不幸得知自己患了乳腺癌,中期。
这是一个积极治疗就有很大希望康复的疾病,但所需的花费,并不是尹红负担得起的。
尹红的父母早就不在了,也没什么亲人。即使有,听到她要借那么大笔钱,肯定得当场断绝关系。于是,她想到了女儿的生父金柏年。
生孩子是一个人生的。养孩子也没找过这个男人。如今,为了活下去,她硬着头皮,找上门来。
葛月娴了解完经过,一边派人去打听尹红的行踪,一边秘密去了一趟银行,取出一大笔现金,打算拿给尹红。
可这些钱送不出去了。
在尹红与她擦肩而过的十几个小时后,凌晨两点十分,港城暴雨如注,北角发生一起连环相撞车祸,造成三死二伤,尹红是死者之一。
因为尹红是偷渡来的,在港城意外身亡,又没有亲人在身边。这事儿还是葛月娴隔了一段时间才在报纸上看到的。她操办了尹红的身后事,并派人去鹏城寻找尹红的亲朋好友——三岁的女儿肯定不能一个人生活,葛月娴猜她应该是把女儿交给了远亲或朋友带。
一番寻找,却是无果。
葛月娴并不知道,来港城之前,尹红特意北上,找到她的妹妹宋媛,将女儿托付给了对方。
姐妹俩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宋媛又早早就被母亲带走了,两人虽有联络,关系却不亲厚。但毕竟是亲姐妹,宋媛便答应了帮她带一段时间的小孩。
葛月娴无从得知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线索就此中断。
尹之枝听到这里,眼泪已经湿透两腮。
所以,在岳老太太的寿宴上,葛月娴才会问她是哪里人,问她是几月份出生的……
妈妈从来没有抛弃她。
妈妈记挂着她在七月生日,自己却永远留在了十八年前的六月末,那场席卷港城的台风暴雨里。
“几年后,宋媛这个名字开始闯入我的视野,但我完全没把她和你妈妈联系在一起。”葛月娴的眼眶也湿润了,抓紧了她的手:“没想到,我一直想找的人,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宋媛和岳诚华的事儿,在上流圈子里不是秘密。金家与岳家素有往来,葛月娴一早就听说过宋媛这个人,也知道宋媛的外甥女后来被岳家收养了。
尹之枝的眼眸红得像兔子:“葛伯母,我们一早就见过的,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告诉我呢?”
“之枝,如果再见到你时,你过得不好,我一定会告诉你,把你接到身边照顾。但那会儿,你已经成了岳家的养女,我看到岳家疼爱你,你又过得那么开心,考虑了很长时间,觉得这也许会打碎你平静幸福的生活,再加上拿不准岳家人的态度,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葛月娴苦笑了一声:“但我没想到,这次过来参加追悼会,会发生那种事。我才知道你小小年纪就遭了那么多罪,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讨生活,肯定吃了不少苦,所以我决定和你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