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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风华录(266)

那一天,他第一次抬起头,短暂地从“找人”中脱离出来,真正地审视了这个世界。天地孤高旷远,狂风沿着山体吹来,山顶的风马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造山运动里,喜马拉雅与念青唐古拉山于大地上缓慢耸起,犹如巨兽的背脊,这一过程花费了足足四百万年。

一百年,人将迎来死亡;一千年,则轮到龙直面死亡;十万年,岩石会被光阴磨成齑粉;百万年,江河也将干涸;千万年,山峦将被夷为平地……

然而在世界那四十六亿年的光阴中,俱是一瞬。

我一定能找到他,陆修心道,但我是不是也该在这里,系上一张风马旗?

这令他的内心再一次陷入了矛盾,仿佛系上风马旗的这个举动,便是内心动摇的铁证,毕竟当一个人相信什么都能由自己努力去完成时,他是不会朝外界祈愿的。而“祈愿”这个行为,正昭示了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世上挺美的,陆修难得地注意到了天地间的景色,他一边抽空眺望远方,一边绑上风马旗,仿佛这两种行为,都是浪费时间的,不合适的。

如果他在身边就好了。

陆修心想:如果找到了他,我们就可以浪费许多时间,到时我就带他来念青唐古拉山口,我们可以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彼此陪伴,慢慢地等待他老去,等待他死亡,接着我再匆匆忙忙地去找他,下一世、下下世……每一世,直到我自己也死去为止。

但是现在,得抓紧时间。

哪怕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陆修依旧没有放弃,他先是又走了一趟自己去过的村庄,相当于把整个后藏地区从头开始搜索一次,确认那些新生并慢慢长大的、被他先前忽略了的孩子,没有发现他,仿佛令人松了口气,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懊悔又浪费了时间。

又一年后,他开始在前藏地区找了,用的还是最初的笨办法,随着时间流逝,现在他要找的对象,变成了一到七岁的小孩儿。

这样也好,说不定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陆修心想。

在前藏找寻的时间又有三年,前藏的人比后藏更多,孩子自然也多。

四季更替,陆修在桑耶寺又点了一盏灯,大喇嘛竟是一眼认出了陆修并非凡人,询问道:“你有什么烦恼吗?”

陆修答道:“我在找一个人。”

“哦……”大喇嘛点了点头,问道,“亲人还是爱人?”

陆修知道亲人所指,意为有血缘关系的人,但他与次仁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只在灵魂之中有联系,这样能算亲人吗?

陆修迟疑道:“亲人。”

“是你的什么人?”大喇嘛又问。

“爱人。”陆修又更正道。

他见过形影不离的青年夫妻,也见过白发苍苍的老翁与老妪,他觉得他们应当是爱人。

“嗯。”大喇嘛点了点头。

陆修说:“但他已经转世了。”

大喇嘛说:“往生了啊,那就很难。”

陆修说:“你能帮我找到他么?不需太准确,大致的地方也行,我这里有他生前用过的一件东西……”

陆修想把从来不离手的转经筒交给大喇嘛,这个转经筒,陆修总是保护得很小心,从来不让任何人碰到它,生怕碰坏了。

大喇嘛看了一眼,没有接。

“他不一定就在西藏转世。”大喇嘛说,“也许去了东藏,也许去了汉人的地方、满人的地方、蒙人的地方,这里若找不到,你不妨往东边去看看。”

陆修回过神来,似乎确实如此,他成为龙之后,还没有去探索过这个世界,起初他只以为世界就是羊卓雍措湖与周围的区域,但从旅人们处,他渐渐地知道了世界很大,这地方叫“藏”,而除了“藏”之外,还有更辽阔的疆域。

往东边与西边走,都一眼看不到尽头,哪怕是龙,也不能在一天内飞遍世上所有的地方。

“我先在这儿找吧,”最后,陆修道,“他说不定在等我。”

大喇嘛说:“他生前,一定与你缔结了生生世世、两情相悦的愿望。”

陆修不想再回答,沉默地离开了桑耶寺。

就这样,第一个十年过去了。

第112章 流浪

西藏的东面还有东藏,东藏再往东,则是河西走廊与内蒙高原,再是关东,是满人的地方。沿着青海往下,则是四川,进了四川,就是汉人的世界,也即真正的神州中华了。

听说世上最多的就是汉人,多得像秋天时漫山遍野的青稞、冬季时铺天盖地的雪花。

陆修对着地图端详,颇有点头疼,第二个十年里,他离开西藏,来到了青海。按理说,他该回前后藏继续寻找,但他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陆修总觉得“他”已经不在西藏了,也许跟着自己的直觉走,才是正确的。既然世上有这么多汉人,那么“他”轮回到汉人中的可能性就很大。

他牵着牦牛,来到理塘的第二天,牦牛也死了。

它已经很老了,陆修买下它时,它已有六岁。

他现在要找的目标,成为了一到十岁的孩子,再过几年,他也用不着扮成货郎了,于是他选择将所有的小玩意儿都散给了理塘的孩子们。匆匆辨认过每个孩子,便一路往东边走去。

他从冷古寺听到了一个词,叫“随缘”,可他不能随缘,毕竟他的生命是有限的,只有拥有无限生命的个体,才能随缘。他在世上遍寻“他”的踪迹,每过一年,自己的生命就会少一年。

他可不想到自己很老很老的时候,才找到“他”的转世,到了那个时候,陆修就是一条老龙了,无论什么生命,到得老了的时候,都会显得疲惫,就像他的牦牛一般。

于是他重新抖擞精神,复又往东边走去,他经过甘南,终于抵达了中原神州的边缘地带。

光绪年间,是一个充满战火的朝代,民间躁动不安,陆修看见留着辫子的人类,对他们充满了陌生。人族亦对陆修带有好奇的目光,却因他身穿藏袍,中原民只将他当作西藏来的旅人。

他沿着剑门关往南方走,又过了大约五年,现在他必须寻找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了。他沿着成都、广汉往东,来到重庆,人简直多得犹如天上的繁星。

他听见幼儿啼哭,也听见老者的濒死叹息,他经历了酷暑与严寒,总觉得要找的“他”还没有出现在这里。

不在这里,又是在哪里?

在四川逗留了两年后,离开重庆时,他幻化为黑龙没入水中,在江里漂流,再变幻为人,赤条条地顺着江水漂流往下,漂过三峡,前往湖北。

已经十七年了,足足十七年。十七年的光阴,甚至令陆修有点记不得那个孩子的长相了,他依稀想起他的名字叫次仁,那一世,是旺臣土司家的小儿子……但他这一路上,总刻意地不去强调次仁的名字,改而用“他”来代替。

因为这十七年来,他见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用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来为如此重要的一个人作标记,无异于把他视作这无数人类中的某一个,意味着他可以是次仁、常仁抑或其他的什么仁……这对于陆修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你应当也被我起一个名字,陆修心想,这样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你了,就像你也曾经为我起过名字一般。可他还没想好,起一个什么样的、专属于他陆修的名字,所以把这件事暂时搁置,只用“你”来称呼他。

他顺流而下,路过长江三峡,望向岸边的青山与树木。

这样不行,陆修心里又说,我得先自己想清楚,得有个方向,否则这样下去人越来越多,每一刻都有人在出生,有人死去,很难找到他。

于是陆修在白帝城找了个地方,决定先制定他的计划,有了计划,才好执行。

他从头梳理了前十七年的往事,梳理了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回忆过往的行为,总结经验,用掉了他大半年的时间。接着,他又开始冥思苦想,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一个已经转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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