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风来(6)
每当那时,他们就并肩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看头顶广袤清晰的星空,看明亮耀目的北极星,看淡薄的星光穿过山脊线,穿过层叠的树影,投向前方大片银色的湖水。
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林出度过了一段辛苦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他,还有沈风来。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林出转过头去看,上面是一条林女士回复的语音,点开是她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好好吃饭,下个月生日也不回来过吗?
他回复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她放心,想了想,最后还是坐起来,把盘子里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吃了下去。
胃部被填满,林出觉得整个人有些昏沉想吐,再也没了半点睡意。他想出去走走,于是打开衣柜,选了一件长款风衣穿在外面。
他最近瘦了很多,看起来面容憔悴,风衣在身上显得宽松,那种空落落的单薄平添了一种冷淡的气质,掩盖不了天生的好样貌。
可是照镜子的时候,这样的打扮又让他突然想起了沈风来。他产生了一种没有来由的怒意,赌气一样把衣服脱下来扔到了地上。
最后,他在衣柜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件风格迥异的涂鸦牛仔外套,又戴上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整个人打扮得青春洋溢才出了门。
*
安静的惠灵顿四处透着19世纪的轻摇滚风格,建筑风格也偏向维多利亚,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林出产生了一种走在伦敦街头的错觉。
好在穿过两条街道,就是伦敦市区看不到的绵延海岸线。
长长的堤岸上空无一人,林出坐在被浪打湿的长椅上,看着海水一波一波拍在岸边,默默发着呆。
风吹过耳朵,发出悠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声哼唱。
最近独自一人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总会觉得有点焦虑和难受。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压抑了很多东西,全都沉甸甸堵在胸口,压得他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他心烦意乱,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令人不舒服的言论,站起来迎着风做了几个深呼吸,低头的时候发现脚边的地面上雕刻着一句诗歌:
“I love this city, the hills, the harbour,
The wind that blasts through it.”
——我爱这座城市,爱这山丘,爱这港湾,爱这穿城而过的风。
林出意识到他已经走到了惠灵顿海边著名的“作家之路”,这里四处散落着诗人们写给这座城市的句子。
他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看过去,边看边想道:
这样的城市,理应有足够的理由让人热爱与留恋。否则,又怎么会留得住这样的风……还有那样的人呢?
他觉得自己最近的状态有点可怕,像是个伤春悲秋的青春期少年。见到沈风来之后更是满脑子乱糟糟的。
实际上他的本性并没有这么沉闷感性。他喜欢社交,朋友也很多,上综艺和拍广告都不怯场,即便是那些脾气古怪的音乐大师,他也能与他们聊得很好。
林出沿着路毫无目的地走着,他甚至有些悲观地想道,要不然就一辈子躲在新西兰好了。这里很好,人少,安静,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音乐环境。他再也不用面对那些从自己指尖弹奏出来的垃圾,也不用逼迫自己看向舞台下一双双充满崇拜与期待的眼睛。
怪不得沈风来会喜欢这里。
快要走到没路可走的时候,林出停下了脚步。
码头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条台阶连接青石砖铺就的水台,一直延伸进海水里。空旷的天地间,只有海鸥在这里偶尔停留,又再次飞走。
水台的最中间,立着一架孤零零的彩色钢琴。
松木质地的施坦威,表面画着十分鲜艳的防水彩绘,是代表新西兰的橙色阳光与胖乎乎的kiwi鸟。
林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知道这是滨海路上的一个艺术景观,似乎还有个名字,叫做“Melody of the Wind”(风中的旋律),与路口的雕塑作品“Solace of the Wind”(风中的慰藉)遥遥相望,希望人们可以在惠灵顿的海边得到心灵的解脱。
当林出目光专注地看向那架钢琴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整个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那一瞬间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大步跨上了台阶,掀起钢琴的盖子坐了下来。
左手拇指按下了一个长音,右手过了许久才跟上了一组和弦。音符一个又一个从林出的指尖流淌开来,一开始是缓慢滞涩的音节,随后便逐渐汇聚成流畅的线条,再凭借高超纯熟的演奏技巧交织出漂亮绵密的音乐脉络。
这是一段没头没尾的琶音,从pp开始渐强渐快,梯度被精准控制,几乎到了人类的极限。
紧接着,两个小节的重音和弦猛然坠下,乐声余震翻覆,直击人心,像是一种终于攀升至顶端的宣泄。
——熟悉林出的人都知道,这段简短的主题和弦是林出所有演奏中出场频率最高的旋律之一。
休息间隙的后场、返场后空无一人的舞台、甚至是镁光灯下的即兴演奏……他喜欢在一切可能的场合不断弹奏它,重复完成从琶音到和弦的交替过程。
像是一种自我安抚,也像是在跟什么人较着劲。
很快,林出深深吸了一口气,琴声突然停顿了几秒,随后急转而下,独属于李斯特超技——《狩猎》的断奏音立刻带着摧枯拉朽的力度响彻海岸线。
他逼迫着自己全情投入,双手维持着托卡塔式的交替弓形来回跳跃,紧接着,大量繁杂的八度和弦出现,音符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重量向他压来,沉沉地拉扯着他的指尖、手掌和小臂。
饱含着水汽的阳光照射在林出的额头,上面已经泛起了细小的汗珠。
林出觉得呼吸逐渐困难,胸口隐隐作痛。眼前似乎再一次产生了幻觉,时而是乐曲里的画面:风暴下的怒海波涛,血色残阳映着废弃钟楼,轰然倒塌的高耸建筑;时而却又仿佛置身于舞台正中,台下是看不清脸的观众,面前是被光束照亮的三角钢琴。
他不堪重负,无法回头,只能不顾舞台礼仪,大口大口地呼吸。
“够了,停下。”
就在这时,林出感觉到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全都按在黑白键上,整个手臂正在发出不正常的颤抖,已经完全麻木了。
沈风来握着他的手腕,用一种不容违逆的强硬语气说,“小出,别弹了。”
林出低着头闭上眼睛,感到难堪又感到悲哀。他动了动,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发现沈风来用上了力道,一下子没有挣开。
林出的神情里出现了一些怒意。除了怒意,还有点难过。
他没有说话,反而伸手去掰沈风来的手,也用上了十足的力气,借以宣泄心里的情绪。
沈风来顺势放开了他的手,倚着琴身看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周围只剩下海浪的沙沙声和海鸥逐浪之时的尖声鸣叫,它们被风吹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出把琴盖盖上,一言不发地越过沈风来身边往回走。可是沈风来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留在原地。
林出觉得很累,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他可以接受很多人或恶意或怜悯的揣测,但唯独不想从沈风来的眼睛里看到同情。
一点都不想。
“沈风来,沈老板。你说我是你最喜欢的演奏家。可是整整八年的时间,你都不愿意回来找我。”他抬起视线看向沈风来,“我现在是死是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风来沉默地看着他,过来会儿,居然笑了一声。
“跟我走。”他的声音低沉,态度从容,“我们谈一谈,小出。”
作者有话说:
注:
[1]作家之路:在惠灵顿海边,雕刻了很多句子,有一些甚至埋在海水里,很有趣。文里出现的这句也是存在的,是毛利裔女作家Patricia Gracel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