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7)
及至他来到父皇的境地,方才有所领悟,船到桥头水在前。几番筹谋运转之后,竟有了蚍蜉撼树的荒唐无力之感。他也只得无奈垂手,只盼着自己能如父皇一般,给子嗣留下风平浪静的深潭,也算是无功无过。
然而即便是同父皇当年相比,两朝境地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嘉弘帝为他点了老臣辅佐,私心与忠君相争,竟成了他临朝的掣肘。好在他的盛氏皇后扶稳了他,政事顺遂是以恩情交织,在欲将世家贬削时,偏不忍苛待盛氏。为此,沉寂已久的暗流蠢蠢欲动起来,死水泛波。
萧成棠并非无才之君,只是他打压有恻隐,拔擢有犹疑,总显得进退维谷。日久年深,他失掉了对自己才能的自信,任由繁杂的心绪摆布。
他想到父皇所言“无为而治”,便将自己隐于朝后,只在初一、十五见于殿堂,任由风波不止,帝位以下,总能再争出一个平衡。
待到萧成棠猝然病逝,暗流翻滚水,再度伸向高位的权利盘剥中,无一清白。幼帝懵懂不知事,太后身在皇权与家族的涡流中,处处提防仍举步维艰。
萧寻章背靠枢密院,趁势上下敲打了一番筋骨,算是[维][稳]了自己的摄政之权,那些世族躁动不安的心思才又偃了下去。
在此期间混乱的朝会自然是要再起新例。若学先帝,未免懈怠,而嘉弘朝之勤勉亦是难返。多番往来争执之下,终于定下了每月三旬,旬中早朝。
说是逢五朝会,实则因先帝分权一事,虽彼时确实是防范外戚的无奈之举,皇权威严却也并非是幕后垂帘的太后与出身不正的摄政王可以撑起。渐渐地,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并不只在朝会等待圣裁,贵人们的事无分轻重,都入得明理堂来议。那么朝会上,便只余下无足轻重的小事与动摇国本的大事。
本月中旬的朝会刚开过,事关摄政王,若要对他发难,便是过了小雪后的下旬二十五了。萧寻章倒是淡然得很,连这几日的明理堂议事都不去了,待在府中,抱着春信看谢怀御练功。
谢怀御问他:“听杜伯说,你要再为我寻一位先生。”
萧寻章说:“嗯。不想上学吗?”
谢怀御说:“不是。那位先生......教我什么?”
“自然是念书,将来好入仕。”萧寻章看着谢怀御一身劲装,恍然道:“你想从武吗?”
谢怀御点头。
“行吧。”萧寻章起身,说:“我给你留意着,但是现在,先由我来教你吧。”
萧寻章带着谢怀御进了书房,绕过书架,显出了一幅庞大的地形沙盘,其上杂糅了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山脉河流走势,他说:“为武者,知天知地,胜乃不穷[1]。我来教你计其险厄远近。”
谢怀御顿时肃容。
萧寻章观他模样,有意让他放松些,说:“你倒是不惊讶。”
“你从前是掌管军权的枢密使,会这些并不奇怪。”谢怀御声音弱了下去:“更何况,你瞧着就不像愿意讲四书五经的。”
萧寻章一连为他讲了几日的知兵谋划,谢怀御开始还寻些纸墨笔砚记录,后来突然有了拨云见日之感,所见种种都融会贯通了起来。
二十五日,谢怀御早起没见到萧寻章,知道他是去早朝了。谢怀御兵法学得入了门,却对朝堂事务仍是一知半解。他想到萧寻章教导自己时气定神闲的样子,觉得似乎不应当为其担心。
萧寻章上了朝,依旧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神情散漫地听着朝臣奏对。
无事可议了,太后身边的辛公公掐着嗓子喊道:“诸位大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人站了出来:“太后,王爷,臣有事要奏。”
太后说:“周卿请讲。”
萧寻章向殿下瞥了一眼,认出了那人,是礼部下主管祭祀的祠部郎中周珂。他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听他上奏。
周珂说:“太后,王爷,再有一月便是冬至了,今岁有关祭祀事宜,微臣想来讨个示下。”
太后说:“按往例办便是。”
周珂看了眼摄政王的方向,迟疑道:“可按理,今岁摄政王的庶妃庙该建成了。”
萧寻章听到帘后佛珠轻碰,似是有所顾忌,便适时地为其递去台阶,说:“周卿有何为难之处,不妨说说。”
萧寻章乍然开口,反倒令他们一惊,而后又松了口气。摄政王于庙堂之上久不参其事,还当此次仍会淡漠应之,若是如此,便顺理成章地扼制了他的权势。
然而世家也心知必不可能如此,若他是这样一个容易拿捏的人,怎么值得他们特意挑了庶妃庙一事来逼他开口。
萧寻章上次敲打就是借了庶妃庙一事,打得世家伤筋动骨,直在背后骂其目无伦理,纨绔膏梁。如今他们便要在同一事上扳回一城,萧寻章苟不与之争,岂不白费了辛苦筹谋。
周珂踌躇半晌,难以启齿的样子。户部下度支司的计相邓易走了出来,说:“太后,王爷,此事为臣之分内,还请容臣禀告。”
萧寻章挑眉,替太后开口道:“邓卿请讲。”
邓易说:“往岁祭祀,准备三牢礼乐,都是度支司周转。再有年关将至,皇宫上下修缮报账,地方官员入京述职等,具由度支司支出。若今年要赶在冬至之前修筑完摄政王的庶妃庙,只怕是......“
萧寻章听明白了,这是拿没钱在搪塞他呢。他说:“哦?往年为太后新修佛堂时不见叫苦,轮到为我的母亲修庙倒是难如登天了。”萧寻章唏嘘道:“看来我的面子还是不如皇嫂大啊!”
邓易愈发恭敬,说:“王爷何必妄自菲薄,不过是请您宽宥则个。”
萧寻章更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说:“自然是可以宽宥的,要我宽宥到何时呢?来年开春?后年隆冬?还是——下位计相上任?”
邓易面色不变,说:“王爷莫要说笑。既已在建了,必不会让王爷苦等。”
萧寻章说:“原来这就叫苦等了。那计相可记得,庶妃庙是何年打的地基?”他的声音骤然狠厉起来:“——是元和元年!”
他一字一句地怒道:“元和元年打了地基,现已是元和四年了。太后的佛堂都从无到有了,我对你们还不宽宥吗?!”
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风尘女子怎配与我佛相提并论!”
萧寻章斜睨过去,是御史台的长官,他嘲讽道:“鄙人不过风尘女子所生,也配柳御史出言指点么?”
御史台职在监察,与上位相争才显得他们政绩卓然。一时间,那些小御史们是真心不忿也好,是落井下石也罢,纷纷开了腔,恨不得将萧寻章批成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朝堂上乌烟瘴气,萧寻章却都充耳不闻。他招来侍立一旁的辛公公,递过去份折子,说:“让皇嫂先别念我佛了,看看这个。”
盛知锦展开折子,一眼扫过去,指节无意识攥得发白。这是一份自元和元年以来,各类财物流水的单子。有修缮皇宫的,有修筑庙宇的,有的在郑都,有的在地方,无一例外的是,每一条后面,都载着某某与盛三七或是四六分成的数额。至于这个“盛”,是盛知锦还是盛氏,已经不再重要了。
帘子后面穿来揉皱纸张的声响,堂下吵得厉害,无人注意到,萧寻章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暗嗤一声,又优哉游哉地在纸上写了几笔,复递与了辛公公。
辛公公胆战心惊地再次递到帘子后头,盛知锦接过纸张,打开来看,这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平襄路[2]。
盛知锦重重地拍在雕花盘凤的紫檀椅扶手上,缠在手腕上的佛珠与之敲击出清脆的响动。萧寻章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分神听起堂下争吵到何处了。
御史台道:“楚王出身本就不堪,得以修建庶妃庙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咄咄逼人,真是目无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