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42)
小喽啰得了钱财,终于认出他来了,脸色一变,对裴知候笑说:“原是裴爷,怎么不先报出名号来?先前是我不长眼了,还望裴爷莫怪,我家爷爷说外头有响动,才带人出去探查,兄弟们这是被吓到了,才无心招待裴爷。”小喽啰仍要引着裴知候往营口走,说:“裴爷还是喝几盏茶,好生等待一段,我家爷爷查完了,自然会回来与裴爷相见。”
裴知候还站在原地,不愿挪步,他又抓了几锭银子继续往小喽啰手里塞,说:“我家孩子丢了有些时日,不知爷可曾见过了?叫连文,十五岁,但长得看小,瞧着才十二三岁的样子……”
“哦,那是你家孩子呀。”小喽啰大概是没得什么要谨言慎行的命令,直言不讳道:“他刚来时还又哭又闹的,后来爷爷给他饭里加了些料,便睡过去了。好的很,没什么事。”
裴知候听得胆战心惊:“睡过去了?!”
小喽啰嫌弃他大惊小怪,说:“就是睡得久些,又不是不醒。”
裴知候问:“不知一日里能醒多久?”
“那我怎么知道?”小喽啰怕他纠缠不休,随口答道:“一两个时辰总是有的。”
一两个时辰?!裴知候不知哪来的胆量,一把推开小喽啰,抬腿就往营地里冲,说:“让我先见见我儿!”
小喽啰人长得不高,力气倒大得很,他赶上两步,一把钳制住了裴知候,将他的双手以一个很难受的姿势别在身后,说:“出去等着!”
裴知候挣扎不动,脱水一般瘫在了往常他与魏良对谈的交椅上,出神地不知望着何处,对身周异常的细碎响动充耳不闻。
“砰”一把杀气腾腾的大刀蓦地拍在裴知候身前桌案上,裴知候余光扫到刀尖,惊得立刻起身,向来人拱手。
此刀背厚实平阔,刃口夹钢,刀尖上钻了三个孔,用以镶嵌锈色斑驳的铜环。裴知候认得这刀,是魏良的环首刀。
魏良凶神恶煞地看着他,嘴上还不忘了客气,说:“裴兄怎的这般生疏,快请坐下!”
“魏兄,魏爷!”裴知候双腿发软地被魏良摁坐下来,说:“连文是我独子,年未弱冠,对族中事物一概不知,还请魏爷行行好,莫要迁怒于他。”
魏良不满道:“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迁怒于他了?!不过是与你家小子聊得投机,叫来玩几日。”
“是是,多谢魏爷关爱连文。”裴知候胡乱应着话,说:“我知前些日子是我们怠慢了魏爷,为此特凑了些礼来,还望魏爷笑纳。”
魏良手一扬,裴知候转身看去,发现麓北寨的小厮们,已在车仗下忙活着搬运了。
既已笑纳了,裴知候讨好道:“还望魏爷大发慈悲,让我见见连文,他母亲在家中也想他得紧。”
“见见自然是可以的。”魏良说:“只是恐怕尊夫人还得多想上一些时日。”
裴知候当他是黑了心要狮子大开口,咬牙道:“若是能换得连文归家去,倾家荡产我也是愿意的。”
“倾家荡产?”魏良怪异地说:“老子项上人头都在你手中攥着了,你倒来跟我说倾家荡产?!我看是舍生取义吧?!”
裴知候急道:“我与我儿性命皆在魏爷一念之间。魏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魏良语气森然,说:“便从你们那粮道说起,怎么你一进寨,那山下关口登时就被围住了呢?”
“魏爷见到的可是厢军?”裴知候说:“这粮道被收归厢军半载,我入山时须得其应允,故而厢军的指挥使沈构才在关口处盯着。”
魏良说:“厢军后主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想是那断了好事的谢怀御吧。”
谢怀御也来了?!裴知候赶在半夜让夫人去打点沈构,就是想趁谢怀御醒来前将事都办妥,谁能想到,这沈构真敢半夜上门,去扰了主子的好梦。
谢怀御来了,那围山就是真要冲着剿匪来了。裴知候知道自己在谢怀御眼里罪大恶极,不敢指望动起手来,谢怀御会愿意多下一道命令在乱局中保住自己。他现在该考虑的,是要趁早带着孩子退出去。
裴知候咽下口水,说:“想是小谢大人体恤下情,特亲身前来看护。那厢军人数众多,应该都是来保护他的,待我出去与他说了,自然就散开了,魏爷不必多虑。”
“那可不行。”魏良说:“你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出去了仍做你的仓司。谢怀御麾下金戈一响,老子人头落地。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不不不是的。”裴知候极力否认道:“魏爷您素来是知道的。大郑朝根本发不起战时的军饷来,谢怀御带了再多人来也只是虚张声势,他若是敢真刀实枪地动起手来,那银子流水一样地淌,凭他背后的摄政王也未必填得上。传回朝内,定然是要遭御史台弹劾,摄政王也挡不住太后下令让他回朝的。”
魏良油盐不进,说:“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裴知候继续解释道:“今岁来了两路安抚使,一位是这倚靠摄政王的谢怀御,另一位就是太后手下皇城司派出的杨观。太后与摄政王争夺把控朝纲的权利,若能把谢怀御召回去,这滇远路就是杨观说一不二,往上就是太后权势压了一头。谢怀御再不顾忌你我死活,总得顾忌他那义父摄政王。”
魏良压根就搞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朝政,光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机构就令他听得头昏。他只一句话:“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来人。”魏良对手下人吩咐道:“让魏大人好生跟他那宝贝儿子待着。谁给他放行,就等死吧!”
山外的天光已大亮了,谢怀御让人从车厢中搬出的几把交椅,还有一个折叠式的几案。他将坐具拉开后随意掸了掸,招呼沈构说:“来坐啊。”
谢怀御又转头看向靠着车边站了一宿的程孟维与祁延宣,说:“二位大人若是累了,也一道来坐吧。”
祁延宣还想梗着脖子说“不累”,程孟维却已扛不住了,他早站得两眼发黑,一步一打弯,拖拽着祁延宣过去坐了下来。
谢怀御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把瓜子,问沈构:“你嗑吗?”
沈构:“......”你来过家家的么?是不是一会儿还要让人搬套麻将过来啊?
程孟维垂死的鱼一般仰靠在枕脑上说不出话来,祁延宣只好开口发问道:“小谢大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邀你们嗑瓜子。”谢怀御很大方地把瓜子洒了一桌,片刻后才恍然道:“哦,你问那个。不是说了么?来剿匪。”
“我们可不是匪。”祁延宣说:“再者,裴兄还在里面呢。”
“知道啊。”谢怀御懒洋洋的,说:“所以我这不是没动手。”
“那你也不该......”程孟维终于缓过来了,只是甫一开口,还是有些缺氧。他深吸一口气,说:“不该将我们一同困在此地。我们不过是来赎连文侄子,怎么就被你当犯人看守了整夜?!”
“原来贵府衙牢狱中犯人还有瓜子嗑。”谢怀御讥嘲道:“确实是有几桩小事想要请教二位大人。”
程孟维问:“我们答了,小谢大人就放我们离开么?”
谢怀御说:“行啊,你们答了,我就放人。”
程孟维不觉得他会这么好心,说:“那小谢大人怎知我们所言是真是假?”
沈构敲敲桌子,说:“你们只管答,小谢大人自有判断。”
谢怀御开口了,问:“第一桩,滇远路是何年发的涝灾?”
“元和......”程孟维尚在思索,蓦地被祁延宣打断,说:“连年皆泛。”
程孟维一激灵,接口道:“对!连年都泛,朝廷年年都派安抚使来赈灾。”
谢怀御却并不深究,问:“那麓北盆地在变成麓北寨之前,可曾做军事之用?”
这是元和年前,嘉弘朝的事了。程孟维那时还不是滇远路的漕司,只在家族安排下,在府衙中充任一个小小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