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36)
房间内的墙面在最初时大约也是用的同外道一样的材质所砌,只是因此间用途特殊,整个色调都在难以到达的天光下显得晦暗。墙砖看着湿润得要与被浸泡得发棕的水泥融为一体,光是眼鼻两意,就足够让人对于过去在此处的发生的事浮想联翩了。
美中不足的是,谢怀御遗憾地想,挂在四周墙上的刑具若是能有血珠慢慢沿形制汇于尖端,而后冷不防滴落到地面青苔,在这样幽暗又密闭的地方,定然效果绝佳。即便是蒙眼进来,也能勾出心中猛鬼。
不过,既有人愿为自己作嫁衣裳,他也不挑剔了,向走到自己身侧来的沈构打个手势,便走到一边,颇感兴趣地研究起了闲置于角落的桌案。
山匪一字排开,正对着大门被压跪了下来。祁延宣走上前去,面容肃穆,话语威严,对这些人训起话来,叱其不知改悔,历数罪行,陈词慷慨,听得谢怀御想为其抚掌叫好,不愧是滇远路多年宪司,当真是法不容情。
可惜此情此境,真鼓起掌来怕是不大合适,但眼前有块惊堂木,谢怀御看着桌案,已被湿气浸润得皲裂,而后又变得绵软,不知这一拍,是惊堂木先碎,还是桌案先散架。
谢怀御仍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沈构处便传来了锁链轻碰的响动。祁延宣止住了对一言不发的山匪唾沫横飞,诧异地寻着声音看去。
他同沈构眼神对上,沈构冲他扬起嘴角,不再延续方才假模假样的小心翼翼,直接发力将铁链从墙上扯了下来。铁链很长,“哗啦啦”坠落一地,与石板相撞,刺耳得让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祁延宣善意提醒道:“沈指挥,这锁链的钥匙不在此地,若想用,须得遣人去寻。”
沈构晃了晃手上了链段,许久不曾润过油的环扣摩擦生出滞涩的响动。他说:“听得出来。”
沈构拿着铁链,走向了跪在首位的山匪,背对着祁延宣。他身形高大,将瘦弱的山匪挡了个十成十。祁延宣只看到沈构抬手,躬身将锁链绕到了那人身后,似乎是要将人绑得更严实。
祁延宣只当这是些徒劳的无用功,心中不屑,却并不表现出来,好似不忍般将头扭向一边。
然而片刻后——
“啊啊啊啊啊——”从谢怀御进府衙至今都麻木得毫无反应的山匪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满是污泥的地上打滚痛嚎,嘴里呜哩哇啦地讨着饶。
祁延宣额头青筋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构的背影。沈构挪开些,这才能看到他并没有用锁链将山匪捆住,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他转过身来,冲祁延宣诡异一笑,说:“真被祁大人说中了,没有钥匙还真是难办,不如祁大人亲自领我去寻好了。”
祁延宣将视线从慢慢向自己靠拢的沈构手上锁链挪开,故作镇定,推辞道:“审问犯人,没有宪司不在场的先例。”
“那现在有了。”谢怀御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铁门边上,乐意之至地为沈构打了个下手,拉开了门,对祁延宣说:“出了天大的问题,捅进郑都,我给摄政王去信,决计不会牵连到祁大人。”他摊开手,向门口一抬,说:“请吧,祁大人。”
既已摸到了蛇的七寸,就不劳兄台继续唱戏了。
在外候着的狱卒见祁宪司面色铁青地出了刑讯司,身后跟着的沈指挥却是气定神闲,本欲迎上来的动作都僵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在自家......
祁宪司不管他们继续往前走,反倒是沈构不耐烦地扫了他们一眼,狱卒纷纷若无其事地定在了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了起来。
门外锁链碰撞声已渐远了,谢怀御到底是决定放过那块惊堂木,他离开了桌案吗,走到适才那位已不再哀嚎,奄奄一息趴伏在地上的山匪面前。
谢怀御蹙眉看着这人,蹲下身来,欲伸出手去。那人看着谢怀御伸来的手即将触到与沈构同样的位置,不知又哪里来的精神,硬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地上蹭了几下,往后缩了一大截,嘴里仍不知叫喊着什么。
只是被沈构按了下神庭穴,这反应是否有些夸张了,谢怀御无奈收回了手,所幸是清醒过来了。
那人见谢怀御收回了手,情绪愈发激动了,车轱辘般来回喊着语调怪异的话语,似乎是在急不可耐地诉说着什么。
谢怀御怕再刺激到他,起身绕到这人身后,扶着他的肩,让他坐了起来。
这人并不消停,就着这个姿势自己一点一点扭过了身,面对向谢怀御,继续冲他叫嚷着。
谢怀御只得继续蹲身在此人面前,勉力辨认着他的口型,终于结合那怪异的语调从中择出了几个词。
谢怀御的唇形跟着他一起动,猜测着学道:“山匪”......“我”......“耳朵”......
什么耳朵?谢怀御早已看出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山匪,可是又与耳朵有什么关系?
他心念一动,竖起一指在唇前,让这人暂且噤声。
这人乖乖安静了,眼巴巴地看着谢怀御。谢怀御很慢地问他:“你——是——不——是——听——不——见?”
这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很慢地说道:“一——点——点。”只是三个字,语调再怪异也是能听懂的。
谢怀御没理解他的意思,却看到他被绑在身后的手不停地蹭来蹭去,谢怀御能理解这个动作,是想要松绑。
谢怀御伸手摁住他的肩,说:“我给你松绑,别——乱——动。”
谢怀御又绕到他身后去解开了绑在他手上的麻绳,在转回此人面前时,被迫不及待地拉过了手掌,飞速在谢怀御手上书写起来。
谢怀御凝神看去,生怕错漏了什么,却发现,这人一脸紧张地......在自己手上画了个小人。
呃,谢怀御抽不回手来扶额,他就该知道,不是人人都会写字的。
谢怀御不忍打断他,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猜测他想说什么。
好在小人和小人之间也是有不同的,有的小人手上多了把大刀,应该是代指真正的山匪,而那些什么都没有的小人,大概是指他们自己。
谢怀御结合自己已知的信息,艰难地推测道:普通百姓被山匪捉上了山,给他们干苦力?什么苦力?种田?山匪也有田?这是马?为什么会有马?大郑不是已经没有马场了吗?耳朵......被滴,不对,灌了什么东西。哦......所以他们都这么木木的。
这人终于停了下来,却仍捏着谢怀御的手指,似乎只是在回忆还有什么没说。
谢怀御抽回手,说:“可以了,回头慢慢想。”他起身,拉开刑讯司的铁门,打了个响指。
侍立两侧的狱卒不知何时已换成了厢军的人,向谢怀御低头示意后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将那些被伪装作山匪的人背起,预备沿着来时的暗道离开。
“欸,”谢怀御出声叫住了领头的人,说:“不去前堂跟那些人掰扯了,我们走另一条道。”
这些厢军被交代过了暂听小谢大人行事,自然是毫无异议,伫立在原地,看谢怀御动作。
谢怀御走到嵌着天窗的那面墙下,思索一阵,拨开了一排分布尤为密集的刑具。他心中大致划了个范围,伸手在墙上试了试,忽地手上猛一发力,将一块墙砖摁了进去。
地上某块应声挪开了,露出层层干燥的踏跺,通往幽深的地道。谢怀御率先跳了下去,冲上面喊道:“跟我走吧。”
领头的人紧随其后,进了地道。谢怀御这决策看着冲动,谁知道这条道的尽头不是程、裴、祁哪家的后花园,然而参军多年的习性让他闭紧了嘴,并不对上司的决定多加置喙。
当沈构观察出这个暗道来告诉谢怀御的时候,其实谢怀御也是有些犹疑,他同样担心这是个陷阱。然而再三考虑过此地三家的关系后,他又放下了心。程、裴、祁三家看似同气连枝,谁又不是各怀鬼胎。同在滇远路的世家大族,显赫时是同声相应,真在背后指不定是打量着先吞了对方谁,一山尚且不容二虎,这三虎相争,他们的嫌隙就是谢怀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