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时晴(19)
他抬眼,缓声说:“你明天要带越越去玩游船。”
秦峥说让母亲陪着秦杉带孩子出游,刚才已经说好了。见他还不离座,就说了一句软话:“给你的酒一瓶也没喝,我陪你喝点吧,我也好久没喝了。”
秦峥的软话最多能到这个程度,但他最懂得下台阶,先问秦峥想喝哪种酒,再问秦峥是不是跟老陈等元老在沟通上出了问题,才一次次让他代劳。
秦峥剥着开心果,烦躁道:“他们那帮人,人越老心越硬,都说我该以生意为重,不能跟个小白领似的,拿一份工资混到周末,在家宅两天。”
他很无奈:“他们又不知道你想多陪陪你哥,看着他一点。”
秦峥高兴了点:“我就知道你知道。老头总说老陈他们千好万好,嗬,一个个都是冷血动物。但我又不能只用你,累死了不好办。”
他淡然地刺一刀:“谁叫小秦总想当继承人。”
秦峥虎起脸:“唐总还想不想买贝斯特大厦了。”
不能每次都被秦峥拿住软肋,他不接话茬,秦峥喝着酒,自语道:“我会买回来的,那是我妈和我姐都战斗过的地方。”
灵海集团的股东们不会赞成少主这样花钱,秦峥得靠自己买,他说:“还是我来吧,就快了。”
秦峥把整杯酒一饮而尽,刺回来:“知道知道,为了祸水,某人干劲十足。”
秦峥几时肯服输?他任由秦峥挖苦,聊一聊明天要见的那家公司,秦峥哼哼哈哈地应着,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想把秦峥弄到房间睡,但是那次弄晕叶之南,他和保安把叶之南抬进家门,他险些闪到腰。秦峥肩宽体阔,一看就沉实,他搓了搓手,作罢,找出一床被子,搭在秦峥身上。
早上闹钟准时响起,他拍醒了秦峥。他的衣服秦峥穿不下,秦峥得回去收拾收拾。这个事实让他没面子,他扯个谎:“天空艺术空间也积了不少事,我得过去处理,你回家补个觉。”
秦峥晃进卫生间洗漱,喊他进去:“给我拿个牙刷。”
他翻出一个新的电动牙刷刷头,拆开换上,递给秦峥,秦峥一脸嫌色地用了,用完看看洗漱台:“你没留宿过男人?让你别老鬼混,你就当和尚了,矫枉过正,啧。”
他想刺回去,但秦峥的女朋友们都是昙花一现,不足以成为攻击的武器,他换个路子:“多大人了,还大半夜拿石头砸别人窗子,幼稚。我把大门密码给你。”
秦峥说记密码麻烦,录了指纹跑了。他去天空艺术空间,楼下咖啡厅里,叶之南在和一个艺术家谈天,他脚步停了停,到公共休息室的花梨木独板面大画案前工作。
据秦峥说,秦杉整个人都垮掉了,刚开始好像还好,但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瘦得形销骨立。
秦杉少年时目睹母亲车祸身亡,失语过几年,至今话很少,外公外婆很担心他,秦杉说:“小薇会帮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秦杉是未亡人,情绪再崩坏,是合情合理的。另一个人却不能够,终日如常工作会客,协同博物馆做展出,为年度秋拍他主槌的两场拍卖会做功课,也跟人谈笑风生,也为古书画一个小细节进行严谨地甄别,过着跟从前相同的生活。
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吧,他又记起叶之南收藏室里那个被锁起来的陈列柜。对自己说过,不去打扰叶之南,但他能做很多辅助工作,他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很像样的助理后,再棘手再细碎的事宜,都能处理得很不坏。
他的时间一分为二,一半用在灵海集团,一半用在天空艺术空间。秦峥说:“乘虚而入,其实也不是没可能。”
他说:“那叫乘人之危。我不认为有可能,也不想。”
秦峥问:“你确定?”
他说确定,如果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回到从前,以很好的朋友身份赖着,但实现不了也不痛苦了,能见到就开心。开心是最重要的,别的事,都去他的。
秦峥笑得很灿烂:“真没白让我忙活啊。我跟我姐打过赌,你会改变,你能改变。我赢了。”
他笑着去忙。又一年春天,他飞去绿岛祭拜夏至,再去看乐有薇,和她说说话。大海封存了秘密,悬崖边的那次对话,除了天边月,无人知,但他会永远铭记她说:“你也别太自苦了,别总那么顽固,让小峥觉得他白操心了。”
深秋时,乐有薇的周年祭前夕,他终于买下了贝斯特大厦。在乐有薇坟前,他烧掉买卖合同复印件,站起来跟叶之南说:“回云州过个户吧,我得还给你。”
叶之南说:“我不需要。”
决裂十年,这是叶之南第一次同他说话。去年筹办乐有薇葬礼时,两人的对话都是通过第三人转达的。他凝望这张淡漠的脸,轻声说:“我得赎罪。”
叶之南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处:“忘了那些,向前走。你母亲的事,我也……”
叶之南没说下去,转身走了。决裂那天,他痛恨叶之南为了拒绝唐莎,宁可说出跟他母亲的旧事,那意味着他和叶之南绝无可能成为恋人了,他口不择言:“我母亲在看心理医生,你本不该对阿莎说那些。”
那是一句十足的谎言,他的母亲心志过人,不会为哪件事蒙羞。但是——
叶之南也因此不愿再面对他吗?他追赶几步,叶之南没回头,目视前方,平静地说:“就这样吧,你放过自己吧。”
不远处的秦峥打着手势,让他再说点什么,他竭力把元神聚拢起来,哀恳道:“可我过不去,我必须为你做点事。”
叶之南没说话,但海风似乎送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回程的飞机上,他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秦峥的笑脸在他脑袋上方晃着:“你不饿啊?”
他弯起眼睛,对着这双黑溜溜的眼睛笑了。他用了十年时间,换得一个人对他说向前走,距离秦峥走向他,亦是十年光阴。
贝斯特大厦送不出去,秦峥点醒他:“你去找天空艺术空间其他股东,就说业务和影响力都在增涨,为了长远发展,得扩大规模。”
天空艺术空间最初占据一层楼,现在是五层楼,扩张速度尚可,整体搬迁到贝斯特大厦不是不可行,但是叶之南说不需要,股东们必会尊重他。
他另辟蹊径,托秦峥约出乐有薇的姐姐郑好。郑好是天空艺术空间书法部主管,他说:“我打算把原先的贝斯特大厦做成展出场地,跟天空艺术空间联动,想邀请你来管理。高一点的楼层做成免费工作室,有些刚起步的艺术家会很需要。”
郑好敌意犹存:“到最后,乐乐什么都放下了,但我做不到。你知道叶总也是我师兄吧,我怎么可能去你那边?”
他说出叶之南对他说的话,再说出乐有薇对他说的话:“他们不谋而合,都让我放过自己。乐小姐还说,我和她的师兄投契,她很希望我们能和解。”
郑好垂眼:“可我求证不了。”
伊人已逝。他放下咖啡杯,伤感道:“乐小姐说,她很怕阿南孤单。”
郑好抬头看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郑好很平凡,在天空艺术空间工作多年,他从未注意她,此刻他才看懂了这双眼睛。这女人至今未婚,也不谈恋爱,只因对叶之南情根深种吧。
乐有薇和叶之南分明相爱,却没有在一起,郑好可能是原因之一,郑家父母收养乐有薇,是大恩德。
他斟酌着措辞:“没有俗务牵挂的人,很容易产生虚无感。我希望天空艺术空间做得更顺利,你知道,男人更追求事业带来的成就感。”
郑好问:“为什么想买下贝斯特?”
“那里有很多回忆。”他点开平板电脑,给郑好看他的藏品,“这件是阿南和夏至陪我跟藏家谈的,这件是我趁老刘犹豫时偷袭得手的,还有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