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不喜欢他,知道他没有名字,给他取了个名叫“瓷罐儿”,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就是他的名字。
对那位少爷来说,他的价值实在比不上他那只被打碎的蟋蟀罐,还被老夫人逼着收他做小厮,故而小少爷越看他越不顺眼,对他非打即骂,赵家的老爷夫人知道这些事也没在意,他们觉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况且孩子还小,以后长大了,明白事理就好了。
瓷罐儿在赵家过得一点也不开心,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各路神仙发愿,希望今天小少爷可以大病一场,不要找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发愿太恶毒了,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赵家的小少爷连一个喷嚏都没有打。
除夕之夜,小少爷带着他的玩伴们在后面的花园里玩闹,小瓷罐儿被赵夫人支使过来给小少爷送斗篷。
路过湖边的时候,瓷罐儿猛地听见小少爷在叫他,他抬头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下一瞬,小少爷将手里点燃的爆竹丢到他的脚下,爆竹轰的一声炸响,瓷罐儿像是只受惊的小兽,高高跳向另一边,然后他摔进旁边结冰的湖水里。
冰面开裂,他扑通掉进下面冰冷彻骨的湖水里。
那些孩子们站在岸边,看着在水中挣扎的谢慈,笑得前俯后仰。
他挣扎好一会儿才在水中站稳了身体,仰着头呆呆地站在水里,不懂岸上的这些人为何发笑,他的耳朵好疼,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天地一片寂寥。
那小少爷笑够了,看他实在可怜,就扔了块糕点到他面前的冰面上,转身带着玩伴们蹦蹦跳跳地离开。
小瓷罐儿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他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弯腰捡起冰面上的糕点,放进嘴巴里,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甜甜的,糯糯的,好像可以将他身上的疼痛全部抚平。
夜空盛开了一簇又一簇的烟火,紧接着就有无数的星星坠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瓷罐儿的嘴巴里含着最后一小块糕点,他仰头望向夜空,希望这一刻可以再长久一点。
从那之后,瓷罐儿便明白过来,自己受点小伤就可以讨得这位少爷的欢心,这位少爷高兴了,多半会给自己一点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小少爷仍是不喜欢他,但看在这个瓷罐儿能逗自己高兴的份上,到底没像从前那样打骂他了。
瓷罐儿在赵府度过了两个除夕,他的个子长了一些,眉眼也跟着长开了一些。
赵老夫人很喜欢他,常常把他叫到眼前陪自己念佛,她看着这个孩子眉心的那点红痣,常说他是菩萨身边的童子。
小少爷对此很不满,几次想要把他眉心的那点红痣给剜了去。
瓷罐儿装疯卖呆,好不容易才让小少爷打消了这个念头,等到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他摸着自己额头上的那点红痣,感慨救苦救难的菩萨怎么可能有这么倒霉的童子。
瓷罐儿七岁的夏天,赵老爷得罪了城内的一位官员,担心日后会遭到报复,决定举家迁到彭城去。
七月中旬,瓷罐儿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座自己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岳城,结果半路上遭到黑衣人追杀,随行的护卫下人死了大半。当天晚上又下起大雨,马车在林中疾驰,小少爷因受不了颠簸而哭闹不止。
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巨兽正缓缓向他们靠近,树叶沙沙是它急促而沉重的呼吸。
马车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帘外的景色在眼中飞快地掠过,杀手紧追不舍,高高举起的手中弯刀,银白的刀刃在雷光下闪着雪亮的光,领头之人将手中弯刀猛地甩出,下一瞬那驾车的车夫的人头就像是西瓜一样滚落下来,在他的身躯倒下的前一刻,他的双手仍死死握住缰绳,后被赵老爷一剑砍断,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瓷罐儿的脸上。
小瓷罐儿平静地看着马蹄踏过那具尸体,冷漠地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
为了能让马车跑得再快些,赵老爷让人把车上的行李全都丢弃,这样还不够,他在马车内环视一圈,随后一脚将坐在车门边上的瓷罐儿踹下马车。
小瓷罐儿猝不及防从疾驰的马车上坠落,一头扎进了泥泞里,他的左腿正好磕在路边的石头上,登时泛起一股钻心的疼。
他疼得直打哆嗦,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有些迟钝地抱起那条受伤的腿,挽起裤腿,看见小腿上血淋淋的伤口,鲜血涌出来,又被雨水冲刷下去,汇成淡淡的粉色溪流,顺着山路流淌下去。
他的左腿便是在这个时候废掉的,之后的很多年都没有办法恢复。
第8章
那天晚上,赵家一家十三口人在逃亡的路上全部被杀害,尸体横在林中,无人收敛,直到夏天结束的时候,有砍柴的樵夫无意间走进林子深处,发现了他们被野兽啃食过的尸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出了那林子,跑到城中报官,岳城太守派人前来调查,确定了尸骨的身份后草草结案。
那都是与瓷罐儿无关的事情了,那个晚上,他拖着受伤的左腿爬到树下,天大地大,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再回到岳城,做个小乞丐,现在他的腿坏掉了,好心的老爷和夫人一定会施舍他更多的铜板吧。
杀手们骑着高头大马从那条窄窄的小路疾驰而过,数十马蹄踏进浅浅的水洼里,泥水四溅,脚下的大地跟着震颤。
雨越下越大,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打在瓷罐儿巴掌大的小脸上,他的衣服全湿透了,又脏又乱,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融进漫长的夜色里。
闪电似银龙划过天空,他靠在身后粗壮的树干上,银龙钻入云层,轰隆的雷声淹没了急促地喘息,他垂下眸,黑暗中浮出各色的光点,他的腿好疼,头也好疼,疼痛顺着血液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久后他彻底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瓷罐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有些破旧的茅草屋里,漫天橙红的霞光透过纸糊的窗,映在斑驳的墙面上,有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热过的米汤。
瓷罐儿有些痴傻地同她对视了许久,到最后是老妇人先笑了起来,把手里的米汤喂着他吃下。
瓷罐儿张开嘴,老妇人喂一口,他吃一口,乖巧的不得了。
过了几天瓷罐儿才知道,那天早上这家的老爷子本来是要去林子里抓小鸡的,鸡没找到,倒是看到一个孩子躺在树根底下,身上又是泥又是血的,老爷子吓了一跳,赶紧走上前去,见他还有呼吸,就将他背回家中。
老夫妇早已上了年纪,只有一个儿子,几年前成了亲,带着媳妇搬到城里去,如今一年到头都不回来一趟,老夫妻俩相依为命,有时也会觉得寂寞。他们在知道这个小瓷罐儿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后,看他实在可怜,便把他当成了他们的小儿子。
这对老夫妇家中贫困,只守着这间破旧的茅草屋与后院的一小块田地生活,不过待瓷罐儿却是很好。他们花了这一年的大半积蓄,特地去城里为他请了大夫,然大夫来了也只是给他简单做了包扎,摇着头说他能保住命已经万幸了,这条腿肯定要瘸了。
老妇人因此难过了很久,小瓷罐儿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条腿瘸就瘸了,以后活不下去,他就再去做乞丐,这条瘸腿也不失为一项资本。
这对老夫妇心疼他,让他待在床上好好养伤,什么活都不用他做,瓷罐儿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老妇人常常拉着他的手感叹,自己的儿子要是有他一半听话就好了。
两个月后,瓷罐儿可以下地走动,老夫妇的儿子也从城里回来,他知道自己的爹娘背着自己收养了个小孩,大闹了一场,以后老两口要是死了,房子和田是谁的,这算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