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萧鹤的错,陛下待他那样好,他却恩将仇报,帮助那些狗贼夺了陛下的江山,还将陛下囚禁了起来,自己早该一剑了结了他。
可陛下被这个狐狸精迷了心智,执迷不悟,他要让陛下清醒过来,要陛下亲手杀了这个叛徒。
丁聂没想到齐暄宜会吃下那粒销魂丹,两种毒药在他的身体内冲撞起来,使他痛不欲生,无药可医,那场无知无觉美梦很快就变成一场毕生难忘的梦魇。
薛青临话音落下许久都没听到萧鹤开口,他问:“萧鹤,你在想什么?”
萧鹤看着那墓碑,轻声说:“如果那天我留在他身边,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如果他们没有分开,齐暄宜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他曾对薛青临说,他可以替他的陛下去死,到最后却是齐暄宜为他死了。
天意弄人,便是如此吧。
薛青临又叹了口气,纵然即使到现在,他仍旧是很讨厌齐暄宜的,他时常觉得后悔,或许当日不该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的,他没想到齐暄宜能狠下心让萧鹤亲手杀了他。只是这一桩事,齐暄宜并没有对不起萧鹤的地方,他客观地道:“他没想要毒杀你。”
所以就算那个时候萧鹤没有与他分开,他们的结局大概也不会有所不同。
“我知道。”萧鹤说。
这好像更让人难过了。
萧鹤弯下腰,亲了亲齐暄宜冰冷的墓碑,然后对薛青临说:“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薛青临问。
“不知道。”
薛青临动了动唇,他本想说他们还需要他,但是如今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终归是他们亏欠了萧鹤。
萧鹤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一个齐暄宜,可最后齐暄宜还是死了。
那些话薛青临已无颜去说,只能叮嘱他道:“你不要做傻事。”
长风卷起漫天的黄叶,萧鹤嗯了一声,背起当年齐暄宜为他铸的长剑,转身往山下走去。
他终究是在怨着薛青临的,他说会让齐暄宜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最后却给了他们一个这样惨烈的结局。
下山后萧鹤遇见一癞头和尚,和尚疯疯癫癫,唱着不知从哪里听来淫词艳曲,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却在萧鹤面前恢复了半刻的清醒,他双手合十,对萧鹤说:“施主不必太过悲伤,你们终有一日会再见到的。”
萧鹤看他,问:“是在来生吗?”
和尚摇了摇头,对他道:“等时候到了,施主自然就会明白。”
这一年的冬天,萧鹤去了南边的那座边陲小镇,他在囚禁了齐暄宜的那间小院中住下,夜晚的时候他站在庭中,仰头望向夜空,齐暄宜一个人被囚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想要齐暄宜爱他,可到了最后,他怕齐暄宜爱他。
近来他总是会想,自己是否过于优柔寡断,若是那时他再强硬些,未尝不能从薛青临手中救出他来。
只是这世事从不给人重来的机会。
夜凉如水,月华似练,他睡在冰冷的石台上,梦里他回到了关雎宫,齐暄宜一身红衣华服,坐在纱帐里面,等着他来,等他很久了。萧鹤心中一悸,只觉得眼眶发热,就要落下泪来,他快步走上前去,撩开帐子,却见里面的齐暄宜面如白纸,七窍流血。
他已死了,他早已死了。
萧鹤瞬间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望着满天的星斗,许久后,轻声问:“齐暄宜,你那时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无人应他。
和尚说他们终有一日能再见到,萧鹤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他每一天都在盼着他来,想着在某一刻,自己一回头,就看到齐暄宜站在自己的身后,冲他挥挥手,他们就这样重逢了。
可齐暄宜始终没有来,他污了他的青史名,剜了他的一寸心,转身就走,永不回头。
从此以后“齐暄宜”这三个字就扎根进他的血肉里面,根脉与他的血管紧密缠绕,和他的心脏共生。
又过了一些年,萧鹤回到霜鹿岛上,正值初夏,这里开满了白色的合欢花,海风一吹,这些花儿就落了满地,像是下了一场茫茫的大雪。
他想起很多年前,齐暄宜站在这里,仰头望着晚霞绚烂的天空,对他感叹说:“好漂亮啊。”
这里的花又开了,你看到了吗?
又是很多年以后,萧鹤头发斑白,眼睛昏花,垂垂老矣。
他走过酒楼茶肆,听说书的先生说起那段大胤朝时最后的一段风月往事,皇帝齐暄宜抢了兰陵萧氏的公子入宫,为了美人不要江山,做尽了荒唐事,然那美人却是位高义之士,在他身边忍辱负重只为推翻昏君暴政。他把这一段故事说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惊堂木落迎得满堂喝彩。
萧鹤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走出茶楼,茫茫飞雪落满他的肩头。
他与他的名字在这场风月里紧紧纠缠,也许等到百年之后,还会有人再提起。
是否也算是幸事。
他回到埋葬了齐暄宜的那座山上,坐在他的坟茔前,无声地凝望着他。
也许癞头和尚的话都是胡言,他穷极一生,还是没有等到与他重逢。
萧鹤没来由地笑了一声,靠着他的墓碑,合上双眼。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齐暄宜从远处向他跑来,他穿着大红的婚服,眉眼都是笑意,他来到他的面前,拉起他的手,跟他说:“我总算等到你啦。”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萧鹤的身体覆满白雪,似与齐暄宜并立了一座坟丘。
天地缟素,山河同悲。
何人知他情深?
第36章
萧鹤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在那场大雪里死在齐暄宜的坟前,在齐暄宜离世后的第四十二年的冬天,他们从此同葬在这片天地之中。
然而此刻萧鹤却觉得自己好像陷入另外一场迷梦当中, 即将开始下一次的轮回。
在新的轮回里, 他会忘记关雎宫里摇曳的烛火,忘记霜鹿岛上纷飞的白花,忘记青山上那座落满雪的矮矮坟茔……
从此齐暄宜这个名字将从他的血肉里剔除, 从此他再也不会记得他了。
不该是这样的。
萧鹤闭合的双眸猛地睁开,霎时间黑云如墨,落下万钧雷霆, 一束金光从天而降,笼罩在他的身上,眼前的幻象开始扭曲, 而后在他的目光之下一一碎裂, 化为银白流光无声消散。
那些久远的记忆就这样乘着无尽长风纷至沓来,他是瀛洲的帝君凤玄微, 为拨正天道来到人界, 化身散修李青衡,收了两个徒弟, 大徒弟名叫赫连铮,日后当为这天地之主, 小徒弟名叫谢慈,是……
是什么呢?
李青衡仰起头, 满目悲戚。
是阿慈啊……
他担心他的小徒弟无心无情,陷在南柯境里再无法出来, 故而从他的指尖取了他的一点灵血, 替他挡下这一劫。
天意难料, 阿慈最终如他所愿安安稳稳出了南柯境,他却没能渡过自己的这一劫。
那些关于齐暄宜的记忆从此深刻在他的骨血里面,日久弥新,永不凋零,一身红衣的小皇帝高傲地坐在九重阶的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他,他眉心的红痣映着窗外明媚日光,像是冰天雪地里的那一点寒梅。
李青衡心神一晃,吐出血来。
十方闪电于刹那间照亮头顶的天空,又在顷刻之间熄灭,万物归于虚无的黑暗。
他低下头,望着衣摆上的斑斑血迹,这一刻,李青衡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要觉得悲哀,他的陛下不是只存在南柯境里的一个影子。
可他是阿慈啊。
李青衡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与自己的徒弟行此逆伦之事。
从他进到南柯境的那刻起,阿慈就应当可以从南柯境中脱身,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呢?
在御花园里,阿慈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们经历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在阿慈看来,是否也只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