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铮的妹妹曾在琢光派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心中记挂妹妹,常常会去涿光山探望,故而他同琢光派的年轻一辈的师弟师妹们的关系都不错。
他为人豪爽耿直,重情重义,更可贵的是心怀苍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魄力,琢光派的几位长老每每提起他都要感慨许久,惋惜他没能拜入他们门下。
赫连铮把自己在路上准备好的丹药分给这些道友,然后告别了他们,踏入酆都。
酆都界内暗无天日,不见半点日光,处处弥漫BaN着森森的鬼气,还有许多细细长长无处可归的鬼影在这里游荡。没有烧尽的纸钱掠过寂寥长街,那些快要倾倒的牌楼上白色的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欲坠,下面破碎的长幡跟着猎猎作响。
谢慈跟在赫连铮的身后一起踏入酆都,他在落蝉谷中里待了一日一夜,出谷后遇见一群正道修士,听他们说酆都有异象,正好他又不认识去酆都的路,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倒也不曾想会在这里遇见赫连铮。
不过这不稀奇,他这师兄向来是个不怕麻烦的主儿,以天下安危为己任,即便他此时不来,等到酆都鬼气扩散到人间,他还是要来。
谢慈却毫不关心人间的事,他只知道死去的人化作鬼魅后便会来到酆都,等待下一世的轮回。只是从前他以为会有黑白无常来引路,如今自己亲身死了一遭才明白,这原来是要自己去的呀,可要是有不认路的,岂不是永远地漂泊在这天地之间。
谢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有哪里不对,但眼下他管不得那许多了。
他还是想要找到李青衡,他想再见他一面,即使他已经投胎转世,不再认得他;即使他仍不知道见到后要做些什么,与他说什么话,然一想到还能见到他,就难掩心中的雀跃之情。
这是谢慈第一次到酆都来,他环顾四周,这里比话本里描述的地府更为破败简陋,连一座完整的府邸都不常见,偶尔蹦出那么一两簇幽蓝鬼火,映得活人脸仿若僵尸。
谢慈感觉不到这里的阴森恐怖,他慢慢悠悠地想着现在所见都是李青衡见过的吗?李青衡在看到会想什么呢?
或许是过去总把李青衡关在他记忆深处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小匣子里,现在一放了他出来,谢慈就会频繁地想起他来,一抬眸一错眼,全都是他。
他会想如果是李青衡陪他一起走在这条路上,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不知道酆都里面有没有糖人,他会让自己吃吗?
谢慈一路上都在想着有关李青衡的事,有些奇怪的是,赫连铮等人明明可以看到那些四处游荡的鬼影,却看不到他。
谢慈无所谓赫连铮能不能看见他,他只怕李青衡也曾这样跟在他的身边,怕他们永生永世都无法再相见了。
谢慈在酆都找了几日都不见李青衡的踪影,李青衡死了很久,本就不该还留在酆都之内,找不见他实属常理,明知如此,谢慈还是会觉得失落。
赫连铮为遏制鬼气蔓延,迁动旧伤,然酆都内的情况却是愈演愈烈,不得已他联合众位道友在酆都与人间的交界处摆下九曜金乌大阵。
耀眼金光将半个酆都照得亮如白昼,城内无数鬼影四散而逃,钟山顶上断尾的巨兽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天开石裂,丘峦崩摧,无边鬼气化作千万利刃,呼啸而来,又于金光之中化开,露出一张张狰狞绝望的脸。
列阵的不少道友都受了内伤,眼看支撑不了多久,赫连铮飞身而起,立于大阵中央,双手十指迅速变换掐诀,结出数百符阵,浮于周身。狂风吹动他的衣袍,他衣服下的皮肉都已绽开,血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像是生了一簇簇红花。
四周金光又胜刚才,在那断尾的巨兽轰然倒地的瞬间,赫连铮的眼前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炼狱光景,天地昏沉,风雨如晦,炽热岩浆沿着龟裂的土地缓慢流淌,远山下面的尸体堆了一层一层,血流如河,恍如浩劫已至,一副末世之景。
赫连铮只觉得头痛欲裂,从半空掉落,琢光派的大师姐许云容飞身接住他,喂他吃下许多疗伤的丹药,他才勉强没有昏厥过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巨兽倒下的深坑,向四周的道友询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能回答赫连铮的问题,最后是琢光派中一位见多识广德高望重的长老道:“这怕是得去审狱司查一查酆都的命簿。”
旁边的谢慈摸了摸自己虚无的下巴,原来还有命簿这种东西,听起来就厉害,想搞来看一看。
三途河畔,审狱司中,掌管酆都命簿的是一长发及地的白衣女子,或许是在酆都境内很少见到阳光的缘故,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好似透明。
此女名唤薄澜,酆都的人称她为澜姬,她生的十分美丽,却冷若冰霜,掌管审狱司数百年来脸上都不见一丝笑容。
澜姬知晓他们的来意后,并未难为他们,她抬手在半空划过,十二本浮着金光的簿册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道:“此乃十二命簿,不知诸位是要查哪一本。”
她话音落下,那些命簿便自己翻动起来,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人界与修真界的种种,花虫走兽,浩瀚苍生,过去发生的,正在发生的,都映在上面。
赫连铮的目光从上面快速扫过,停在最后那一册上,问道:“这一本为什么没有打开?”
澜姬冷淡道:“此命簿非帝君,旁人不得观。”
她口中的帝君自然便是瀛洲上的那位,帝君执掌天地,神力无穷。
“你……”她凝视赫连铮许久,摇头道,“你还不行。”
赫连铮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稍作犹豫还是开口问道:“这本命簿与其他命簿有何不同?”
澜姬道:“这世间众生,都有来路归处,凡生出灵智者,在此命簿上都有记录。”
这听起来好像与其他命簿也没有太大不一样,赫连铮无法理解澜姬话中的深意,不过当务之急他们还是要先找出那头断尾巨兽的来历。
“这个要怎么查?”赫连铮问。
澜姬道:“心里想着你要找寻之物便可。”
谢慈站在澜姬身边,看向最尽头的那一本命簿,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谢慈向那本命簿靠近,于是他来到那本命簿之前,随后这本在澜姬口中只有帝君才能翻看的命簿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缓缓翻开,耀眼金光充盈了这个宫室。
众人齐齐抬头看向金光闪耀之处,赫连铮一脸惊奇地问道:“它怎么自己打开了?”
澜姬同样不解,她微蹙着眉,轻声道:“奇怪。”
随手抬手掐算,却没能算出一二,只道:“或许是帝君有召,诸位不必在意。”
那本命簿虽已翻开,却发出刺目的光芒,众人根本无法直视,又听澜姬提及帝君,更不敢放肆,怕惊扰到那位帝君。
赫连铮自觉此事与他无甚关联,他驱除脑海中各种无关的杂念,低头认真在命簿上寻找与那巨兽有关的消息。
谢慈同样低头看着命簿,众人所见金光在他眼中只有浅浅的一层,并不碍事,只是暂时还看不清上面的文字。
谢慈在心中默念李青衡的名字,命簿随着他的心中所想翻动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关于李青衡的记忆越是清晰,眼前的命簿就翻得越快。
记忆里李青衡总是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遇见任何事情都不会惊慌,他偶尔对月小酌,临风吹箫。那些年赫连铮总在外面历练,所以大多时候都是谢慈一个人陪在他左右,李青衡教他读书,陪他练字,闲来无事就给他读些人间的诗词,说些王侯将相的旧事,谢慈听得昏昏欲睡,看着他的发呆,午后的日光轻佻地拂过李青衡的唇角……
最后他说,阿慈要开开心心的。
这几年来,谢慈一直都在逃避李青衡已死的事实,他试图忘记他,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免除这场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终结的刑罚,可到头来还是一场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