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客(41)
韩同澜勾起嘴角,拍了拍韩璧君的肩膀,道:“好久没有听你弹钢琴了,你去弹两首曲子罢。”
“好。”韩璧君走到琴房里,韩同澜就站在一边看她弹琴。
琴声传到二楼,露台上,陈岁云只身站在夜色里。
韩龄春从他身后走过来,脚步声十分平缓。陈岁云回头看他,他端了一杯酒给陈岁云。
陈岁云摇摇头,“戒酒了。”
韩龄春笑了,他把酒杯收回来,轻抿一口,道:“我现在知道你戒酒的决心了。”
陈岁云曾对韩龄春说过,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要戒酒,那么他一定滴酒不沾。同样,如果他决定离开韩龄春,就不会再回头。
两个人沉默的站了一会儿,韩龄春问他,“打算去哪儿?”
“哪也不去,就在上海。”陈岁云在上海长大,他的亲友故交都在这里,他能到哪里去?况且,难道跟韩龄春分开了就一定要离开上海?那走的那个为什么不是韩龄春。
韩龄春点点头,没再说话,安静地站着。他们之间鲜少爆发激烈的冲突,更多地是轻描淡写,心照不宣与避而不谈。
“那天晚上,我说要跟你结婚的那天晚上,”韩龄春摩挲着手中的玻璃杯,笑着叹息,“你明明是爱我的。”
陈岁云没有看他,“有时候爱,有时候不爱。”
韩龄春笑道:“现在就是你不爱我的时候。”
陈岁云转头看向韩龄春,恰恰相反,现在是陈岁云很爱韩龄春的时候。在决定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舍不得。越是要离开,越是舍不得,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知道我是如此清醒执着地爱着你。
“但是爱和离开不冲突。”陈岁云在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嘲讽韩龄春。
韩龄春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岁云都忍不住去看他。
琴房的曲子萦绕在两个人之间,夜风吹起韩龄春的头发,韩龄春看着陈岁云,“你不相信我,是么?”
陈岁云一哽,胸口闷得发疼。
“是,我不相信你。”
那天,韩龄春握着陈岁云的手,许诺结婚,陈岁云几乎目眩神迷。他追随着韩龄春的目光,第二次沉溺在他的眼里。
“我无法相信你。”陈岁云做过很多梦,有时候梦见韩龄春走,有时候梦见他回来。梦醒后,他看着韩龄春的脸,在脑子里思绪转过八百遍,如果当时,如果当时。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看向韩龄春,“我们纠缠的足够久了,是时候做出些改变。你想要结婚,我不愿意。”
韩龄春道:“你想要走,我也不同意。”
“我知道,”陈岁云道:“可我觉得,你该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的语气温和,神色平静,“你来,你走,都是你的事情。现在轮到我了。”
而他做出的唯一一个选择,就是离开。
韩龄春注视了他很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整个人的身影随着这一声叹息变得萧索起来。他对着陈岁云笑,脉脉的目光在深夜里显得模糊缱绻。
“陈岁云,我真的很尽力地在弥补了。可我能怎么办呢,二十岁的韩龄春就是没有回头。”
那一瞬间,陈岁云的眼泪涌出眼眶,直直砸在手背上。他飞快地别过头,手掌欲盖弥彰地盖在眼前,连呼吸声都在颤抖。
从来没有哭过的陈岁云,一直不肯流泪的陈岁云,因为韩龄春的一句话,几乎泣不成声。
“你在欧洲的那五年,有想起过我吗?”这是陈岁云第一次问起有关那五年的事情。
韩龄春道:“有过。”
“但是没有想过回来找我。”
韩龄春不说话,几乎等同默认。
陈岁云抹了把脸,哑着嗓子骂了句脏话,“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信了你的鬼话。”
韩龄春少时在北方长大,北平城的风沙养出他一身的反骨。他现在在上海,人人称赞他温文尔雅,宽和大方。但他在他的家族里,名声很不好,大家都知道韩家老四桀骜不驯,乖张刻薄。
他会有这样的变化,得益于他在欧洲五年的流浪。
韩龄春离开上海后,最先去了英国。蛮横和血腥的掠夺扩张铸就了日不落帝国的光辉,但这光辉并没有映在每一个英国人身上。即使是在最繁华的伦敦,每天仍有数不清的人死去。一位公爵慈悲地称赞他们为英格兰大陆的基石和养料,也不知道这些基石和养料会不会感谢公爵的赞赏。
后来他去美国,这片大陆暂时无人问津,但充盈着矛盾与冲突,他生长的速度像是吮吸母亲的孩童,就是不知道谁会是那个受难的母亲。
他走过很多地方,在码头上,见到运送黑奴的货船,一条人命比一盒茶叶要廉价。他看见了倾倒在海里的牛奶,像某种奇特生物的血液。他同样见到了战争的兴起,这是混乱又动荡的二十世纪初,韩龄春觉得人类或许可以终结在这个世纪。
韩龄春辗转在几个学校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开始学数学和经济学,后来学哲学和社会学,在此期间他加入了一些艺术社团,因此改学画画。不过他不具备画家柔软的心肠,一些作品被批判为冷酷无情。一段时间里宗教活动进行的如火如荼,他跟风去研究了一阵宗教学,但由于他没有宗教信仰,研究得也并不深入。
学校里的生活比起动荡的欧洲,要平静很多,因为黄种皮肤而被排挤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离开学校后他的衣食住行成了问题,于是尝试做生意,成果是两个工厂和一座乡间别墅。资本家们说话很好听,夸赞韩龄春的天赋,体态,样貌和贵族气质。一些人与他建立了稀薄的友谊,并在回国后仍有着生意往来。
后来有一天,在法国的一个乡村酒吧里,他认识了一个唱歌的白人姑娘。那姑娘没什么出奇,只有声音很特别,沙哑着嗓子,凄迷又妩媚。
这让韩龄春想起了一个人。
陈凛,陈岁云。韩龄春记得他的名字,也记得更多。因为韩龄春不常想起他,所以回忆都是新的,十分清晰。他听着女人的声音,想起陈岁云的脸,嬉笑怒骂,都那么鲜活。
回忆拉到最后,是在码头上,风很大。他依稀记得陈岁云的眼尾发红,是被风吹的?还是他哭了。
那一瞬间,韩龄春浑身一震,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绕了一条细线。细线那头扯动,狠狠拉扯了他一下。
韩龄春终于发现了掩盖在自由之下的隐痛,这疼痛那样微弱又那样持久,分秒不歇地折磨着韩龄春。
一首歌之后,他决定踏上归途。
第37章
陈岁云送走陈霜华,之后就关了陈家书寓。陈家书寓才装修没多久,又是住了多年的老房子,陈岁云舍不得卖,只暂时搁置在了这里。
韩同澜的义演会到了尾声,最后一天的时候陈岁云让人把那架翡翠屏风送了过去。众人不知缘由,惊叹于陈岁云的财大气粗,让陈岁云在最后狠出了一把风头。
将这些事情料理完,陈岁云就搬进了自己在芙蓉里的新家。芙蓉里地方偏,在租界边沿,进了弄堂左拐,直走到最里面一户,就是陈岁云的房子。
这是他很早之前就看好的地方,红砖房子,雕花门楼,天井要比一般的房子大些,算是个宽敞的小院子了。陈岁云一个人住,一楼是客堂,灶房和厢房。二楼三个房间,雕花玻璃木窗关得严严实实。转角处还有一个八角亭,缠绕着亭柱子爬了几株爬山虎。后天井连着灶房,堆放些杂物,楼上是一片晒台。
芙蓉里的房子买来后搁置了很久,陈岁云仿照韩龄春装修陈家书寓的图纸对这房子进行了装修,想着大差不差凑凑活活。没想到装修这东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最后凑出个四不像。
好在陈岁云不太在意,打算先搬进去,以后有不方便的地方再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