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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活(29)

作者:席云诀 阅读记录

他太希望这件事能成,所以行事极谨慎, 来来回回耗费半个多月才全然办妥。再用纸人联系来纪云镯。

他问纪云镯决定了吗?

纪云镯看上去虽还有几分神思不属,点头时却很用力, 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嗯,想好了,事不宜迟,要是没别的事儿,明天我们就走。”

“具体什么时候?”

“晚上走夜路不安全,何况爷爷在家,我要是不见, 第一时间就给发现了。白天鸡叫的时候、五点左右乡亲们要起床做活, 我们不能和他们撞上。那就四点吧, 四点,我可以从家里偷溜出来。”

杜若水思忖片刻, 说道:“不能走大路, 说不定有从镇上返回的人, 我们走到一半会和他们迎头碰上。”

纪云镯问:“那怎么办?”

杜若水道:“从螺河边上那片林子里走, 那边有条路能绕到山下, 我知道怎么走。”

“既然走螺河, 明天就在河东边的石桥头见。”纪云镯做了定夺。

杜若水点点头。

“想过去哪里吗?”他主动问起。

“南京是去不了了, 不然真想带阿哥去看看秦淮河边多美……”纪云镯目光闪烁,陷入一种回忆的迷离,“河……说到河,我还从没见过海,大海有多大、多蓝?真想亲眼去看看。”

“对了,记得你说过,广东是不是有海?”纪云镯掠动嘴角,笑容还未成形又被慌乱打散,“不行不行,说不定那边会遇上你的熟人。”

“不担心,”杜若水罕见地笑了笑,“广州城很大,人很多,人一旦进了城好比一把盐撒进海里。何况我认识那些人不走那条道,很难遇到。”

“你想去,我们就去那儿。”

“嗯。”纪云镯点点头,也望着杜若水笑起来。

“我在书上看到,广东临海,靠水吃水,有很多渔民,海鲜很便宜。他们吃饭口味没我们重,喜欢做汤、清炖,尽量保留食材原味。不知道那样究竟好不好吃……”

在纪云镯的畅想中,他已经飞身抵达广州,坐在海边和杜若水一起喝炖汤、吃烤鱼。

这美好的愿景冲淡了他心中的不安。

*****

翌日寅时,日夜交替的时辰,原本深邃的黑夜逐渐浅淡、稀释,夜色褪去无边的黑,浸染成一种更偏向蓝的墨蓝,这颜色叫天地间犹如弥漫起一层朦胧的雾,月色和星光都变得凄迷。纪云镯几乎是一夜未眠,将原本放在墙角的一个铜漏壶搬到床畔,今夜那一道道本属轻缓的水流声变得分外响亮,他几次起身借着窗外的月光检视浮箭上的刻度,前一刻正是数着那一道道水流声直至水面漫过浮箭上标注的丑时进入寅时。

纪云镯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把自己的脚塞进床脚的鞋,一边从床底摸出准备好的包袱,随即蹑手蹑脚来到门边,把门推开一条缝侧着身子滑出去,没忘回头再合上门。他把脚步放得又轻又缓,慢慢踱到院子最北边,这儿有一扇后门,出去了就是螺河。

他挪开门后抵着的一根木棒搁到一边,手按在门栓上,不知缘何心头猛地一跳,他迟疑一瞬,回头看了一眼,看向爷爷安睡的正房,那儿一片宁静,几片惨白的窗纸上映出幢幢树影,夜深人静时显得十分瘆人。

正房后面就是后院,他娘曾经居住的地方。

纪云镯的目光又移向那边,那间最角落的屋子,屋里最角落刻着一行字……想到这个秘密反而叫他心头一定,拉开门闩,小心翼翼推开两扇门页。他跨过门槛来到外面,影子站在月光里,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竟是一轮漂亮的满月,面前的螺河水声淙淙,每一朵浪花里都包裹着一缕晶莹的月光。

他合上门,再不回头看了。走向河中那道石桥,低头挽起裤脚,踩着一块块半露的石头跳过去,间隙里几点水花溅在裸露的小腿上,凉丝丝的。

石桥另一头,一道身影站得挺直而沉静,早已在等候他。

纪云镯见此仍会感到不好意思,却又习惯了。这么多年来,总是杜若水等他的时候多。

他来到杜若水面前,杜若水先弯下腰去,帮他把裤脚放下。

他再立起身子时,纪云镯将脸凑到他面前,一双眸子映着月光,却更亮、更温柔。

“阿哥……”他唤了一声,想说你对我真好,欲言又止,只觉得心中情感激荡,不止因为这一个动作,不止有这一层心绪。诸多情绪充盈又炽烫,满得发胀,热得发痒,直叫他想宣泄出来——他真想紧紧抱住面前这个人。

不行,时间不等人。他们正待出发。

纪云镯一把执起杜若水的手,反手抓进自己手里,“走吧。”

杜若水一怔,俄而微微一笑。

他又笑了。纪云镯看在眼里,知道阿哥此时的心情一定很好。

他们一起走入身后那片茂密幽深的树林,黎明前的大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友好,又黑又冷,山风呼啸,漆黑扭曲的树影不断摇晃,“沙沙”声中张开了一双双手,从四面八方包围他们,不愿容二人一条出路。

杜若水紧了紧他的手,问:“怕吗?”

纪云镯摇摇头,道:“你陪着我呢!”

何况他知道,只要穿过这片树林,破晓时他们便能抵达一个自由的地方,一个美好的开始……

正如很多故事一样,迎来最光明的转折前,主人公往往需要历经一番艰险的考验。这样才能接近最后圆满的结局。

二人没想到,跋涉大半夜抵达山林尽头,早已有两道身影在那儿等着他们。

一道枯瘦,一道佝偻,后者手中还拄着一根直挺挺的手杖。

往日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此时看来却令人惊心动魄。

纪云镯步伐停滞,心脏不可能停,反而剧烈跳动起来。

“云镯,你要去哪儿啊?怎么不跟爷爷说一声?”

他像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避开对面的视线低下头,感到惊惧、畏缩,甚至愧疚。

此时他还没想到,这道身影会成为日后再无可逾越的高墙坚壁。

第27章

“跟我回去吧。”

纪若愚语气沉缓, 目光柔和地罩着纪云镯,并未看他身边的杜若水一眼,仿佛这个人跟空气一样无形无色。

纪云镯再了解自己爷爷不过, 从表情和语气里判断出爷爷的意思是只要自己现在和他回去, 便能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既往不咎。

真好。

——可是他不能啊!

为什么他不能?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大人总能轻易做到这回事, 难道这就是真正的“成熟”?

他们好像总习惯昂首阔步往前走,能无视路边白墙上的钉痕, 哪怕那堵墙千疮百孔。

真麻木,真冷漠。

他讨厌这种成熟。

何况这回不只为了自己,他不是只有一个人,他还有阿哥。他知道,这么多年来杜若水在村子里不快乐,去外面做的事也让他不快乐,只有离开这儿,阿哥才会真的开心, 他今天就笑了两次呢……他们的手直到现在还牵在一起, 掌心里的温度贴合而鲜明, 充分彰显对方的存在,也让纪云镯感到安心。

他不由往杜若水身边贴近一分, 杜若水扭头看向他, 眼神平稳而包容, 简直像一张巨大的绒毯, 随时都准备好了接住他——他愿意接受他的任何选择。

而纪云镯怎能辜负他的信任?雁善挺渡佳蒸梨

他没回答, 只是摇头。

纪若愚脸色稍变, 神态尚且镇定, 轻抬手杖往地上敲了一记,道:“出去四年,你不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已经很不同了吗?”

纪云镯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那手杖落地时一声明明很轻,却久久萦绕在他耳边,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双眉蹙然,低声道:“我不知道。”

又是“嗙”的一下,“你在外面都学了什么?”

“我不知道。”

第三下,“你学的那些新文化里可有一条教你忤逆不孝、违抗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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