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27)
期间纪云镯屡屡邀请杜若水和他们一起,杜若水有时候来,大多时候不来,但纪云镯也没见他离开村子。阿哥若是要走,一定会知会他一声。要是他留在村里,纪云镯知道他多半是没什么事儿做的,他要做的事儿都在外头。
——那他为什么不来?
这表现简直像怕生,可纪云镯知道杜若水不是,他只是不喜欢和旁人接触,但从不在意旁人,自然不存在“怕”。那只能是不喜欢了。
不过自己也在啊,他还是不愿意吗?
纪云镯感到被冷落了,感到有些委屈。
他和阿哥这四年来拉开的罅隙似乎比他以为的大。
真正确凿这一点正是因为梁深的相机。
近日来有很多村民观望梁深照相,更有胆子大的上前来请求他帮他们拍张照,而这毕竟是少数,大多人对照相的想法依然和旧时一样:那是妖术,不吉利!
连石青山路过时也说:闪光灯能摄走人的元神和魂魄。*
不少人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这日他们在村中唯一的一间古庙,难得杜若水过来了,周雯君正半蹲在大门前观摩底下的须弥座,毫不介意白色裙摆扫在地上。杜若水对那些雕了花的石头没兴趣,仰头隔着五彩经幡看向堂上那樽古老的石像观音,石像残破侵蚀,遍布青苔,神态犹栩栩如生,他冷不防受那高屋建瓴的眼光泼洒了一身。
杜若水背过身挪动了一下脚步。
纪云镯在台阶下,离他几步之遥,正伏低身子钻进镜头后和梁深一起查看选取的画面。
杜若水虽离开了观音的目光辐照,却恰好走进了他们的镜头。
纪云镯牵起嘴角一笑,心念微动,抬头看向杜若水,“阿哥,不如我们拍一张照?”
杜若水眼看着他,没有反应。
“你和我,我们两个,怎样?”他怕杜若水以为是四个人一起合照,不答应。
杜若水不语,纪云镯上前一步,知道自己用哪种语气说话他很难拒绝:“阿哥,机会难得,答应我吧,好不好吗?”
杜若水终于启唇,却是说:“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去。
纪云镯愣在原地。
*****
当天夜里纪云镯来到了杜若水的小院外。
小院没有上锁,两扇门页只是虚掩,旁人绝不会踏足其中,唯有纪云镯敲门后见无人回应,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仅是摆了一地的漆黑棺材,纪云镯走上去来到最中间一口棺材边,现在他不必想办法爬上去就能看到里面的样子,透过一道留出的缝隙,果然看到杜若水正阖着眼躺在里面。
纪云镯屈起手臂靠在棺材板上,又把自己脑袋枕在双臂上,怔怔望着那人,“阿哥,你为什么不高兴?”
静默了一会儿,他闷闷道:“你不喜欢我了?”
“讨厌我了?”
“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杜若水倏然睁开双眼。
他和纪云镯四目相对,对方目中的失落和不安叫他下意识开口否认:“没有。”却又不知道能解释、该解释什么。
“那你为什么?”纪云镯蹙眉不解,“是不是我回来那天一见到周师姐和梁师兄你就生气了?”
杜若水移开目光,嗫嚅道:“你……带他们来月亮湖……”
“原来因为这个……”纪云镯眉心拧得更深,目中柔软如水的情绪消散,“我也觉得奇怪,林子那么大,他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怎么能找过来,事后问过师姐,原来当天他们听到我骗爷爷……咳,那个,我来见你之前,骗爷爷说要去找三姑婆。他们刚好在村子里散步,看到我进了林子,也是担心我才跟过来……”
“阿哥,我明白的,月亮湖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基地,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我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可你问都不问就单方面不睬我,你根本不信我,我、我才该生气!”纪云镯说着别过头去不看他。
杜若水忙推开盖板爬起来,无措望着纪云镯的背影,伸手想搭他的肩,又踌躇着悬在中途。
“云镯……”他舔了舔干涩的唇,低声道,“你的朋友,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是。
他眼看着纪云镯和他们在一起,那画面真是和谐,他们三个像一个世界的人,周梁二人与他皆很相配。
……他不配。
这么多年过来,他可以不在意旁人说他是“天煞孤星”,避他如蛇蝎。直到有了这么一个真正在意的人,有时只是设想也会害怕,怕由自己给对方带来灾祸和不幸。
“不要告诉你爷爷了……”
纪云镯瞬时明白了杜若水的意思,原来这才是杜若水这段时间真正疏离他的症结。
他猛然回过头,表情复杂地看着杜若水。
“杜若水,”纪云镯轻声唤他的名,像一道叹息,“傻子。”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只温暖,一只冰冷,而温暖的竭力用自己的温度感染他。
“你不知道吗?”
“你说我和旁人不同。”
“对我来说,你也是一样。”
“你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是最独特的,同时,还是……一种唯一。”
“阿哥,没有人能代替你。”
“我不想和你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S城人却似乎不甚爱照相,因为精神要被照去的。”—鲁迅《论照相之类》
第25章
最终杜若水和纪云镯一起回到观音庙外拍了一张照。
在纪云镯提议下, 梁深简单教了几下杜若水怎么操作,让他帮着给纪云镯和周梁二人也拍了合照。
照相能摄魂——杜若水虽常年和死尸打交道,却也不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民间传言。
梁深对照片很满意, 捧着相机头也不抬地交代:“这儿没有洗照片的条件, 等我回去后洗出来了寄给你。”
“那就麻烦梁师兄了。”
周梁二人在村里盘桓了大半个月,虽则周雯君外表是荏柔女子,又装扮精致, 一看便出身富贵,对村里的生活倒适应得还好, 反而是梁深一个大男人语多抱怨(主要受不了旱厕),起初按捺着没说,忍了十几二十天见周雯君还乐不思蜀才忍不住一通喷发,此后几乎每天都要催促一回,周雯君不堪其扰,总算答应近日和他一起下山。
离开前两天周雯君才肯放下自己的研究,由纪云镯带着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村中游赏了一圈。
最后一天她闲在家没出去,不知怎么盯上住了大半个月的纪家古宅。
“看来看去, 还是云镯你家房子修得最好、最有古韵, 我这段日子完全是灯下黑啊!”
梁深举目打量身处的屋子, 奇道:“不知道你家祖上什么来头?”
纪云镯想了想,说道:“听说从我祖祖的祖祖起就有人娶苗女, 做土司。后来出过几任村长。”
“怪不得, ”梁深露出个了悟的表情, “你和你爷爷不用忙农事, 有田有钱有积蓄, 只靠佃户和买粮食就能解决基本生活。”
纪云镯听了这话多少有点不自在, 他在外读了几年书, 自然知道当今新青年对旧社会地主的风评。说来纪家也算老地主了。
好在周雯君没抓着这个深究,着急让他领她到别处看看,不放过一寸一厘,每一块地砖都恨不能翻过来上手抚摸一遍,满足而意犹未尽,周雯君摇首道:“可惜,这宅子至少三十年内翻修过,很多从前的痕迹看不到了。”
纪云镯点点头,表示她所言不差。
纪家是一套三进四合院,穿过最后一道过厅走进古宅深处,接近最角落的房间,纪云镯步伐微滞,周雯君则面露惊喜,急步跑上去左右端详,“此一处竟没有翻修,正好!”
梁深感到奇怪,看向纪云镯,“云镯,这里是……”
“是从前我娘住的屋子。”
二人皆是一默,虽然不曾过问纪云镯父母,但来到纪家这些日子从不见他们出现,也不曾听旁人提起,因为什么再明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