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19)
比起自己来,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杜若水从很早就知道纪云镯是男儿身,男子和女子的区别在他看来一目了然。人身上皆有三把火——这种说法可谓家喻户晓,不过常人说的是头顶一把,双肩两把,夜路莫回头,否则火灭。该说法流传甚广,但毫无根据,没任何一家认领,出处不明,想来多半是民间以讹传讹。道家说的三火是指民火、臣火、君火。以精为民火,以气为臣火,以心为君火,三火皆以人之元阳为本。*过去杜若水跳剑舞后总有一段时间能看清每个人体内心脏处的君火,可能是那些上过他身的鬼神残留的影响。而他看出男子和女子的君火大不相同,即便纪云镯的君火比起寻常男子要弱上几分,但也能与女子区分。
后来听纪云镯说,若非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村长的孙子,但凡陌生人第一回 见他,总将他错认为女孩儿。而当初他未曾解释,杜若水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他认定杜若水是个聪明人。
纪云镯是男子,自己也是男子,没什么不同。杜若水以为。
纪云镯洗好了,游回岸边,伸腿走上来,从杜若水手里接过衣服,他披上里衣没有扣扣子,任由衣襟敞开,低下头一把抓过自己的头发全收在左肩,嘴里咬着一根发绳要去绑头发。
杜若水怕寒气入体,侧过身去帮他扣扣子,一颗、又一颗……到第三颗扣子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同。
纪云镯整个人透了一遍水,好比剥开皮的桃子,沁润了水份,色泽和香味更浓。他发梢处还滴着水,水往下落在杜若水手臂上,微凉。他的气息打在杜若水脸侧,和暖,他的香味朝杜若水扑过来,融融……
他好香、好暖和……
纪云镯绑好了头发,顺势抬头朝杜若水看去,困惑地眨了眨眼,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脸上,陷进柔软的肉里。
“阿哥,”纪云镯问,“你怎么脸红了?”
*****
这个月杜若水接到了一个大活儿,却也是个麻烦至极的活儿。广东惠州一户有钱人托他去广西梧州太平一带的山林,找一具十年前的尸。
为此他在外头盘桓了近两个多月,叫上了四五个赶尸匠,成天在那一片搜山检海,几乎踏破铁鞋。
后头几天他有些心神不宁,心头莫名浮躁,他以为是这次的事要出什么岔子,可那具尸体最终被他用法子找到了,整个过程也很顺遂,没有旁生枝节。那家人特意派了几个人跟着他们,见状对他连连感谢,邀他一起回广东,见一见东家,将摆一桌宴席为他们犒劳洗尘。
杜若水拒绝了,拿了钱毫不耽搁,当天就急着往回赶。
他赶回村那天是凌晨时分,来到村长家附近,往里头送去一个纸人,希望纪云镯一醒来就能看到。而后也不回自己的院子,去到他和纪云镯约定的那片小树林。
他没想到纪云镯会来那么早,他躺在树上浅眠一两个时辰,先听到村子里传来鸡叫,再是树林里有人踩碎了枯枝,杜若水睁开眼从树上跳下去,刚站稳就有人扑过来一头栽进他怀里。
“阿花……呜,它死了!”纪云镯哽咽着说。
杜若水愣了愣,“怎么会?”
“它不见了……有一天突然不见了!我找了好多天,好多地方……晚上我都不敢睡觉,怕它回来听不到它叫门。过了几天……我又出去找它,在土梁坡找到几根骨头,还有一堆烧过火的灰烬。”
杜若水心头一沉,土梁坡,是村里那些小孩儿经常放牛的地方。
“阿哥……要是当时你在就好了,你一定有办法帮我找到阿花。”
“现在,阿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脸贴在杜若水怀里,杜若水感到那里的衣料湿了一块。
“我让爷爷把全村人都叫来,帮我找出是哪些人干的,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他不肯……还说我……”
纪云镯站直了腿,从他身上离开,晨曦微微映亮他脸上的水光。原来他真正哭泣时不会发出多大声音,眼泪从他眼角涔涔而落,无声无息。
杜若水走近一步,想为他拭泪,纪云镯却低下头。
“我讨厌他们,讨厌这儿,也讨厌……爷爷。”他低声说。
“阿哥,还好你回来得及时,不然,就看不到我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喉咙里的泣声都压下去,再抬起头时身上的悲伤和愤懑淡了一层,语气也平静下来。
“我要离开这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道家资料
-------------
杜若水的性癖和常人不一样,目前他对不着寸缕的云镯:= =
但对有体温和香味的云镯:- -!!!
第18章
原来村长在省城结识的一位友人近日特意到访,言说下个月她将安排家中幼子去南京求学,无奈其生性腼腆,此番离家千里,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哪怕家里有好些个仆从跟着,依然抗拒畏缩,毕竟临了仆从也不能跟他一起进教室,于是说什么都不肯动身。她想到村长家孙子与自家孩子年纪相仿,过往听村长言谈间提及又是个聪明伶俐的,便提出让纪云镯陪同一起去读书,给自家孩子做个伴,南京那边学校的名额和路上所需费用她来出。
读书的学费村长出得起,难的是去南京那边的门路和关系,如今现成的青云梯送到跟前,欢喜还来不及,哪儿有不应允的?
他的孙子进城读书,还是南京那种繁华的大都市,只消去里头好生蘸一蘸,回来也就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了,那是给他们老纪家挣脸面,光宗耀祖啊!
敲定此事后村长转头告知纪云镯,纪云镯起初也忧虑以至于退缩。一是他从未出过远门,虽然心向往之,可真到了这种时候,想到要离开熟悉的村子和爷爷的庇护独自去到陌生的大城市,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瞬时涌上心头的只有胆怯。
二是……他实在不喜欢读书,这些年他就没在学校读过几天书,多数时候都是爷爷在家亲自教他,爷爷平日里对他千般疼宠,万般迁就,唯独在读书上对他耐心尽失,时常给他摆脸色,训斥、惩罚他。久而久之,他对读书也厌烦了,知晓自己没什么天赋,不但不算聪明,还可以说愚笨。去大城市的大学校读书,他能读出个什么书?只怕浪费爷爷的钱,还给爷爷丢丑。
三是——杜若水。
他走了,那不是见不到杜若水了,杜若水又该怎么办?
这些年他知道阿哥脸上不露,嘴上不爱说,可对他很好很好,很不同。从杜若水身上他充分体会到,人的行动往往比言语更真实。
只是他到底禁不住能去外面走一遭的诱惑,哪怕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也好,要是白白放过这个机会他也不甘心。再加上后来出了阿花的事儿,纪云镯看村里每个人都像在哄骗他,一转头都在背后笑话他,说不定他们肚子里都有阿花的碎肉。
于是他答应了。
果然……杜若水的反应和他想象中不差,眼下他宣布了这个消息,对方整个人似滞住。杜若水的眼睛尤其黑,深潭般映照着周围树影,此刻眸光破碎黯淡,沉入树影深处,纪云镯方才意识到杜若水看他的目光里总保留着一分温度,这会儿那温度也凉了,对着那双深邃幽沉的眼睛,竟有些叫人望而生畏。
但他不怕杜若水,他知道对方这是难过了,跟着心慌起来,该怎么安慰阿哥?
纪云镯想到阿花,再一次扑上去抱住杜若水,这次他努力蹦跶了一下,整个人挂在杜若水身上,手系着他的脖子,腿绊着他的腰,抬起头去蹭他——过往他也爱用自己的脸去蹭阿花毛茸茸的脑袋。
“阿哥,不怕,我会回来的。”
“你在这儿,爷爷也在这儿……”
“你等我。”
纪云镯的话语又使杜若水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那时纪云镯也不管不顾冲到他面前,明明是比他小比他弱的人,却抱着他试图给他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