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番外(45)
苏晏抬起眼看他,最后道了声:“谢谢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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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断断续续下了大半天,到下班前,天渐渐开始放晴。
俞锐从医院出来,直接开车去了东院。
最近这段日子,每晚下班不管是留医院值班,还是回杏林苑,俞锐都会独自开车先去看眼钟鸿川。
不幸中的万幸,钟鸿川术后恢复得很不错,既没出现感染,也没出现任何术后并发症。
肿瘤切除很干净,尽管阻止不了再生和转移,但至少在肿瘤复发之前,钟鸿川还能过上一段平静安详的日子。
小半个月过去,人早已经转回普通病房了,俞锐到的时候,钟鸿川半靠在病床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正翻动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俞锐站在床尾查看病历记录,顺眼瞄了一下,问:“在看什么?”
钟鸿川摘掉老花镜,将相册推到他面前说:“在看以前的照片,前两天做梦突然梦见钟烨他母亲,我就让他帮我把这本老相册带过来了。”
钟烨的母亲去世很多年了,俞锐并没有见过,但光是从照片里看,便能感觉到那是一位温婉可人的女子。
“漂亮吧?”钟鸿川指着一张照片说,“她可是咱们医大当年的校花,喜欢她的人可多了。”
“那您可真有福气。”俞锐翻着照片笑笑说。
“我当然有福气,能娶到她,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钟鸿川视线落在照片里的倩影上,拇指轻柔地摩挲着那张脸。
“可她的福气太少了,连看着钟烨长大的机会都没有。”说完,钟鸿川仰头闭了闭眼。
“伯母...是因为生病走的么?”俞锐谨慎问道。
“不是。”钟鸿川轻摇了摇头,“是在生钟烨的时候,突发羊水栓塞,没救过来。”
俞锐愣了愣,这他倒真不知道。
羊水栓塞是孕妇分娩过程中极其严重的并发症,病情凶险难以预料,且一旦出现,病死率极高。
也就是说,钟烨自出生起就失去了母亲去,钟鸿川之后也并未再娶,而是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
母爱缺失,父亲事业心又重。
“难怪钟烨他...”俞锐话说一半,感觉不太好,没再说下去。
钟鸿川阖上相册,冲他笑笑:“钟烨这孩子,脾气是怪了点,本性却不坏。”
“我知道。”俞锐点头表示认可。
尽管俩人平时不对付,但并不妨碍俞锐认可钟烨的做事态度以及专业能力。
何况八院上下,没有谁能比钟烨更适合管理医务处。
“你知道,但你俩性格却合不来。”钟鸿川笑着指了指他说。
他看一眼窗外,跟俞锐说:“外面天气这么好,推我出去走走吧。”
俞锐应了声“好”,随即将轮椅拿过来,把人扶到上面。
神经外科的手术,术中不可避免会累及到一些大脑神经血管或组织,很多患者都会在术后产生一过性的反应,比如失语、震颤、或者失聪、失明。
钟鸿川的腿一开始震颤得厉害,后面渐渐好转,现在虽然得坐轮椅,但已经算是好多了,过段时间基本就能恢复如前。
从电梯出来,俞锐推着他去花园。
雨后初晴的好天气,夕阳正好,入目是一片很美的粉蓝色天空,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云雾。
“还是外面舒服,”钟鸿川深吸一口气:“原本就没几天日子可活了,还老在屋子里闷着,鼻子里全都是消毒水的味儿。”
俞锐反驳道:“这是什么话,您老当益壮,肯定能长命百岁。”
钟鸿川摆摆手:“长命百岁就不想了,反正我现在啊,多出来的每一天都算是你给我挣来的,哪怕明天两腿一蹬就死了,那我也不吃亏。”
俞锐皱了皱眉:“什么死不死的,您能别老说这种丧气话吗?”
“怎么?不爱听?”钟鸿川扭头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可避讳的,你是医生,面对病患死亡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何况,以前我的老师就跟我说,死是归属,是生的故乡,那时候我还不太懂,不过现在倒是能理解了。”
俞锐沉默着没吭声。
花园往左下去,沿着南湖有一条弧形绿道,路面是软橡胶做的,为了方便这片儿的居民在傍晚时跑步,所以走起来很软,轮椅也不会产生任何抖动。
俞锐推着钟鸿川在湖边走了会儿,之后坐在一张长木椅上,和他并排而立。
俩人看着夕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因为生病,钟鸿川说话难免虚弱,但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
“听说,你家里还种着白海棠?”钟鸿川冷不丁问一句。
俞锐讶异两秒,点头说是。
“改天能不能送我几根树枝,等出院了,我也想在家里种一棵试试,”钟鸿川偏头看着他,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钟烨他母亲很喜欢。”
俞锐怔愣一瞬,毫不犹豫地说“好”。
聊天里不免提及肿瘤,提及那场手术,对此,俞锐始终带着遗憾和抱歉。
但钟鸿川却笑着摇头,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人啊,这辈子一路加加减减,有得到也有失去,最后回头看,得到和失去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
俞锐还没想明白什么意思,钟鸿川却转头望着他,忽然说:“臭小子,老头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嘱托虽未出口,但眼里的诚恳和郑重,让俞锐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头道:“您说,但我所能,一定尽力。”
“没这么夸张,”钟鸿川表情渐渐松弛下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我就是想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能不能试着跟钟烨交个朋友。”
俞锐面露一丝惊讶。
“很为难吗?”钟鸿川问他。
俞锐摇头:“不是,只是有些意外。”
钟鸿川随即笑了笑:“钟烨这孩子我知道,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不近人情,实际上随了他母亲,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就是不爱表达,也不多话,所以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个关系亲近的同学或者朋友。”
钟鸿川说话速度放得很慢,言语中既有不舍,又有担忧。
“我就是担心自己走了以后,这孩子孤孤单单的,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明白。”俞锐打断他,手搭上钟鸿川的肩膀,轻按了两下,示意对方放心。
钟鸿川也握上他的手,轻缓地点了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他们这个位置和医大图书馆,刚好处于弧形的两端,于是抬眼过去,便能看到那座双子塔楼,以及垂直于杏林路的另一条沿湖主干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赌这一场么?”钟鸿川问。
“知道。”俞锐说,“您是为了临床研究,也是为了留给以后的病人更多生存机会。”
钟鸿川却摆手笑了:“我没你想得那么伟大。”
似是感慨,又似是缅怀,钟鸿川和那条路隔湖相望,淡声说:“做医生这辈子,我没想过别的,唯一希望的就是,配得上作为顾景芝的亲学生。”
俞锐目光微动。
他原本躬身坐着,双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这会儿腰都直起来了,眼皮往上抬,也跟着钟鸿川,远远地望过去。
医大沿湖的杏林苍翠茂盛,教学楼标志性的白墙红瓦,高高低低,便都隐没在这成片的绿意之中。
顾景芝——
那是何等明亮耀眼的人物,他不仅将毕生精力全都奉献给了医学事业,辞世后又将遗体捐献给医大,连最后的骨灰都种在了医大杏林之下。
因为生性低调,去世后甚至留下遗愿,不许追悼,不许刻碑立传,离开时化作孑然一捧黄土,却依旧不让透露自己最后的踪迹。
即便是家人也从不清楚,到底哪棵树下埋葬着这位老人。
很久以前,他曾经问过顾翌安,为什么顾景芝会这么要求,顾翌安说,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留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