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番外(213)
八院生前预嘱的推广起步于神外,也起步于俞锐。同时,八院第一份生前预嘱,也是出自俞锐之手。
当初为了鼓动大家参与进来,俞锐在一次科室会议上亲自立下这份预嘱,不仅立了,还特意找来律师做公证。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科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
顾翌安坚持要看,陈放最后没办法,只能将那份预嘱从办公室里翻出来,交到顾翌安的手上。
和见过的所有预嘱内容差不多。
俞锐选择在生命末期,在不可逆转的昏迷状态下,要求主治医生放弃电除颤,放弃气管切开,也放弃使用体外循环呼吸机。
简而言之,放弃对他使用各项无意义的生命支持治疗。
为了增强预嘱的法律效力,律师一般都会录制相应的视频,顾翌安从陈放那里一起把俞锐的签署录像一并要了过来。
视频里,俞锐清晰地诵读了他每一项要求,并希望在他陷入深度昏迷时,由主管医生直接参照预嘱内容执行,无需再征求家属意见。
顾翌安看着镜头前俞锐坚定且明亮的目光,脑海中蓦然想起那次,俞锐跟他讨论生前预嘱的时候说——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不得不做最后的选择,那我一定不会让你去签放弃治疗同意书...”
握着手机的双手颤抖不停,顾翌安狠狠闭上眼睛。
原来不止是说说。
原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俞锐就想好了一切,做出了决定。
“等等——”视频里,俞锐坐在办公桌背后,忽然叫住律师。
顾翌安闻言猛地将眼睛再度睁开,陈放急忙伸手过去想要拿回手机,顾翌安理都没理,径直将他胳膊推开。
视频录像还没关,律师放下手提包,再度走回去问:“俞主任还有什么事吗?”
俞锐坐在办公椅上,犹豫了两秒,而后拉开抽屉,再次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放到对方面前。
律师狐疑着拿起来,不足两秒后,他惊讶地抬起头:“这是俞主任你立的遗嘱?”
“没错,”镜头在俩人侧面,俞锐双手抵着下巴,视线微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这份文件应该也会用得上。”
“你想把遗体捐献给医大?”律师翻动着手里的资料。
俞锐应了声:“嗯。”
可翻到后面,律师再度露出诧异的表情:“骨灰的处理方式...这,您确定吗?”
“确定。”俞锐看向对方,坚定道。
“行,那我一起帮你完成公证手续。”
律师于是将文件一起收进手提包,关掉视频前,他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不过,我有些好奇,您为什么...额,要这么做?”
俞锐没出声,反而垂下眼,静默了许久。
“抱歉——”
就在律师为自己的唐突感觉不好意思的时候,俞锐忽然开口:“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他再次抬眸,转动办公椅,正面看向镜头,深色眸子里恰好映着窗外倾洒进来的浅淡余晖。
眼底微动,像是装载着无数厚重而负责的情绪,他目光灼灼,深深地看眼手机这头的顾翌安,而后道出一句——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给他一辈子。”
空气霎时凝固。
下一秒,手机从掌心滑落,‘砰’地一声,摔落到地上。
顾翌安僵直着身子,逐渐转身,看向陈放:“那份遗嘱呢,在哪儿?”
“给我,”陈放还没出声,顾翌安再次伸手,嗓音沙哑到极限,语气中甚至带着隐隐的乞求,“把那份遗嘱也一起给我。”
陈放瞬间红了眼。
他这次是真的不想给了。
不是不愿意给,以前他知道的时候,甚至想过扫描一份发给顾翌安,可此一时非彼一时,现在时机不对。
何况比起生前预嘱,陈放更怕顾翌安知道的,就是这份遗嘱。
预嘱都看过了,徐暮实在不懂陈放在纠结什么:“写什么了?遗体捐献?骨灰怎么了,跟钟老一样,师弟也想葬到医大杏林去吗?”
“不是。”陈放缓慢摇头。
“不是什么?”徐暮追问。
陈放深吸几口气。
沉默半天,三人相互僵持着,可事到如今,到底避无可避,陈放最终沉下肩,再次走回办公桌背后,从底下抽屉里拿出那份文件。
顾翌安大步上前,立刻夺到手里。
双目十行,疾速往下,看清上面的内容后,顾翌安脑子霎时嗡然一片,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不是杏林,是海棠树...”陈放低声叹息道。
不是想要葬在医大杏林,而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俞锐跟他说,他想把骨灰埋在那三株白海棠之下。
这也正是为什么陈放不敢把这份文件交给顾翌安的原因。
此时不管是他,还是徐暮,眼见顾翌安死死攥着那页纸,五指用力,将纸页捏进手心。
然后呆滞着,长久地动也不动。
好像只在瞬间,他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顾翌安转过身,垂着胳膊,走出办公室。
身后的两人赶紧跟上去。
深夜走廊寂寂无声,顾翌安撑着墙面扶手,像是一位瞬间病入膏肓的老人,毫无生气,只是一步步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前走。
他想起送别钟老的时候,俞锐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真要是有那一天,就算遗体捐献,剩下的他也会留给他,不会让他一个人。
他还想起20岁生日的时候,俞锐在电话里帮他许愿,说是要跟他好一辈子。
俞锐还跟他说,他许的愿,就一定会帮他实现。
他还记得分手的时候,他猩红着眼睛,字字泣血地追问俞锐,问他那些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说过的一辈子还算数吗?
顾翌安一直以为,俞锐早就忘了。
毕竟那时候他们都太过年轻,年轻到一辈子太重了,单薄的三个字根本就拖不住份量如此沉重的承诺。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俞锐从不曾忘记...
一分一秒都不曾!
他甚至在遗嘱里跟顾翌安说——
“我想陪你很久很久,哪怕相隔万里,哪怕你再也看不见...
我欠你一辈子,也欠你那一句,我爱你。
翌哥,倘若我的一生注定短暂,那就让我的灵魂,跟那三棵盛开的海棠花一起,陪伴你,守护你,算是兑现我当年许下的承诺,可以吗?”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他和俞锐都不曾说过喜欢,说过爱。
顾翌安何曾想过,他第一次听到俞锐那句我爱你,竟会是在俞锐的遗嘱里,会是在俞锐跟他告别的三句话中。
沿着走廊没几步,顾翌安忽然跌坐在地,深深地蹲下身。
陈放和徐暮停在身后。
陈放急切地想要向前,徐暮却伸手拦了他一把,拉着他停在原地,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看着顾翌安把头埋进双膝之间,紧紧抱着自己的腿,肩背不停地颤抖,将所有的哭喊闷进心里,任由眼尾的泪晕湿臂弯的白大褂。
从出事到现在,顾翌安一直都绷着,他冷静地抢救,给俞锐做手术,护送俞锐回北城,甚至熬过二次手术,熬过俞锐一次次惊险的抢救。
这么久,这么难的事,他都熬过来了,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没泄露出恐惧或不安,丁点都没有。
可他不是不慌,不是不害怕。
只是顾翌安从未想过俞锐会醒不过来。
他一直深信俞锐会没事,不是因为他真的冷静自持,真的对自己的医术多么自信。
而是因为他笃定俞锐不会让他输,不会留他独自一个人...
直到此时——
直到这两份文件拿在手上的这一刻——
顾翌安看着俞锐写下的话,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俞锐渐渐松开他的手,渐渐转过身,只留给他越来越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