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63)
“……”明百灵一脸茫然无措,她本能地能感觉到男人的崩溃、惶茫、悲伤,心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师父交代的事情没办好么?
“……小薄爷,这不是回家了吗?”
薄燐微微一顿:
什么?
“你看,你已经回家了啊。”百灵弯起了翡翠色的眼睛,“这不是回来了吗?”
薄燐茫然地看着她。
百灵伸出指腹,轻轻地拭去了他的眼泪:
“很不错啦。”
“能好好活着,就已经很了不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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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看着自己满手的刀茧与伤痕,反复确认自己回到了七年前。
——雪老城还未出事的七年前。
“师父带着白师兄去天溪了,说是处理些家内事。”明百灵挽着天水碧色的袖子,把面巾从热水里捞起来拧干,“来,擦一擦脸……嘶,别动。”
薄燐接过面巾,愣了一下,顺着女孩的意思低下头去。明百灵俯身下来,从他发间拨出根白头发来拔掉:“噫,男人果然老得快。”
不,老的……只有我罢了。
薄燐恍惚地看着百灵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直接把后者看得很不好意思:
“小薄爷,……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头打掉哦?”
薄燐立刻收回目光:“……”
他试过,这是真的。
百灵轻轻地笑了起来:“别人都说你孟浪不羁,心思活泛,我都不信,白师兄都没你这么呆。”
薄燐也不自觉地跟着笑,目光都软了三分:“啧,哥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才认识我?师父和小阿白聪明就行了,他们负责阴谋诡计,我负责喝酒砍人。”
百灵瞪他:“没出息!”
薄燐朗声大笑,直至笑弯了腰,眼泪滚在喉间发涩。
“……那个,小薄爷。”
薄燐抬起头来,是一袭水红色的绫纱,缥缈得像是一场不远复醒的梦。金线在上面翩然飞舞,绣出了上百朵恣肆绽放的龙游梅花,烛火煌煌,华彩流溢。
嫁衣。
百灵有些不好意思:“好不好看?”
“……你穿上我看看?”
百灵抄起桌上的残雪垂枝戳了他一记:“——哪有新娘子提前穿嫁衣的?”
——这次轮到薄燐愣住了:“新娘?”
百灵微笑着用刀尖在他脖子上擦了擦:“……薄燐,你要是敢忘了我们的日子,我就一刀刀片了你,权当给白师兄补一餐狗肉火锅哦。”
狗男人薄燐:“……”
不对。
命运……不是这样的。
“我俩的婚事?”薄燐还是有些懵,“师父——”
——师父不是死活不同意么?他还趁我下山,把你给……
“你和师父打了一场,师父不知道怎么被你说通了,当场把我许给你了,忘记了?”明百灵贴了贴薄燐的额头,“……你没事吧?”
薄燐睁大了眼睛。
——是的,他曾经千遍万遍地想过,若是他下山之前说服了师父,是不是就没有百灵的悲剧?
没有百灵的尸体横亘在师徒之间,他们是不是不会反目?
也没有后来……也没有后来一切的破事。他薄燐,还是个有家可归的雪老城大弟子,也不用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接着刀尖舔血的买卖,去追寻一个可能穷极一生也没有结果的“天”。
这是他在无尽的追悔自责里,幻想了千百遍的七年前。
或者……
薄燐心里突然生出了个念头:
是梦吗?
——之前那些彻夜难眠的、痛彻心扉的、千刀万剐的记忆,其实只是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没什么。”薄燐浅金色的瞳仁恍惚了一下,“可能是我练刀练魔障了,做了个很长的梦。”
这次明百灵却没有回答。
薄燐抬头看去,百灵端着残雪垂枝,一脸的惊艳:“我一直想问了,你找谁锻的这把刀?做这刀的偃师是谁?工艺之卓绝,形制之精妙,起码是八钱以上……”
——刀?
薄燐心绪几个来回,突然反应过来:残雪垂枝是他下山前百灵所赠,现在他没有下山,自然也就没有残雪垂枝。
这刀,是云雀重锻的。
百灵白嫩的手指卡住了考究的刀镡,发力一转,刀柄居然往后弹了一寸,露出了里面暗藏的机窍来。
薄燐愣了一下,凑过去看。
云雀在刀镡底部,留了一行小字。女孩虽然写字像狗爬,刻工倒是一绝,运笔凶险而凛冽,拼凑起来却是一派惊险的秀丽:
“人世往复,动如参商”。
薄燐心念一动,他接过残雪垂枝,注入自己的炼炁。小字被炼炁逐字燃去,赫然显出了另一种潇洒飞拓的狂草——
薄燐如遭雷击,浑身一栗。
“不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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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浮云卷霭,明月流光”出自卢照邻《明月引》。
作者有话说:
薄燐在渡自己的心劫,写得我很难过。
燐哥的生长环境很单一,雪老城就这么几个人,没见过别的女孩子。这导致他在对云雀关系的处理上,很不是东西,展现的情商连闻征都不如……(当然征哥也不是好东西)。燐哥自己确实是被云雀吸引了,但他死不承认、甚至在回避,觉得自己对不起明百灵,自然不能接受其他女孩的爱情。
所以最委屈的还是云雀。
第48章 、说第四十五:第一夜•风卷尘息
薄燐磅礴的炼炁唤醒了残雪垂枝内部的机窍, 阴刻的凹槽里呈出一行灼灼而苍劲的荧蓝狂草来:
“不须别”。
薄燐浅金色的瞳仁俱是一震,既而收缩成惶惶的一点:
人世往复, 动如参商, ……不须别。
——你涉过千山万水,你历尽千灾万劫。你顿悟人之一生,渺渺一粟, 不过是往复来去的一场大梦,它逃不过天意、逃不过造化、逃不过因果。那些你追寻的、你遗憾的、你痛苦的、你无法忘怀的人和事, 终究是被命运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纵你有飞天遁地、劈山填海之能,穷极一生也无法相见、也无法弥补、也无法编写完全。
云雀那双通透明晰的翡翠眼,看穿了薄燐的洒脱放浪下, 只是一把风尘仆仆、伤痕满身、血渍犹干的倦刀。
——那些入刻进你命理的悲欢,那些旁路过你命途的故人, 在岁月面前皆是烟花一刹、风尘一抔, 只称得上一句:
“过也。”
但是云雀并没有劝他放下,她赞同他背在身上:人总是得攥着点什么东西,才知道自己要做何事、要去何方、要归何处。
她是在劝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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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突然记起了在四季雪时,自己被噩梦惊醒, 云雀冷淡而安静的拥抱。
云雀其人,清如梅骨、寒若霰雪, 是说不出什么温柔话来的。事实上她的开解比残雪垂枝还要锋利, 仿佛一把断水的快刀, 直逼薄燐的神魂:
“不须别”。
你与过往,无须体面的、干净的、问心无愧的告别。
你放不下, 就无须故作洒脱;你无法弥补, 就别徒增烦恼——他娘的, 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意难平呢?
你多流几滴眼泪,多骂几句自己,那些事、那些人,难道就能复生、就能重来?
……看轻一点、看淡一点、看开一点。
薄燐,逝去之事、已故之人,都将凝在原地、淡在记忆、化在岁月里,而你的路还长、还宽、还敞亮。
薄燐振腕抬刀,冷铁生魂,残雪垂枝在煌煌的烛火下眩出一道惊艳的华彩;早春返寒,朔风撞入屋内,被墨意淋漓的刀锋一刀劈开:
“薄燐,”他恍惚间听见了云雀冷淡纤细的声音,“去劈开一切。”
你的刀定然斩不断过去,但是你的刀定能劈向未来。
——去劈出一个未必体面、未必干净、但问心无愧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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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张了张口,轻轻地出声:“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