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320)
薄燐心觉不妙,手腕一翻,蓝桥春雪震出一声锋锐的低吟,此时黄鹂突然张嘴,发出了一声诡异至极的……
嗯?
黄鹂没再冷笑,也不再讲谜语,而是发出了一声——
歌声。
饶是薄燐这种见多识广的,也觉得汗毛纷纷上竖。断成两截儿的黄鹂,居然发出了一声空灵而幽远的吟哦,惝恍间仿佛又回到了洪荒亘古,部落祭司向天祈祷雨水,旷野间回荡着原始而诡秘的旋律。
薄燐眼皮一跳,无端想起,先前半枯翁所说,李拾风在炎虎关避祸时,曾受仙人抚顶,顿悟天机:
“云雀在华胥国唱歌”。
虽然不知道仙人这事儿是否属实,但预言这事确有存在,只是这半枯翁的描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差错:
昭王领悟的这句天机,并不是云秦官话,而是由苏罗耶的古文字翻译而来。云雀不懂古苏文,故而没怎么联想,但是薄燐常年行走江湖,见过的苏罗耶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是能读懂一些古苏文的。
在古苏文中,“云雀”这个词,其实是一个泛泛的概念,形容一类善于歌唱的鸟儿:
比如,云雀鸟;比如,黄鹂鸟;比如,百灵鸟。
在苏罗耶的古文字中,它们都是一个词。
是以,这句预言,亦可翻译为:
——“黄鹂在华胥国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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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句预言,从一开始就跟云雀无关……而是指灭世的黄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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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心头一紧:“——绵绵!”
绵绵倒也不聋,她也听见了黄鹂的动静,此时她距离这厮最近,浑身龙鳞应激般竖了起来。
在东海白龙的耳中,这不仅是简单的吟唱,更像是在她的东海家乡,万万里的烟波浩渺之中,万万丈的接天狂浪之下,超绝凡常的深海巨物呼唤同伴的缓歌慢吟。
这种歌声在渔人耳中,被称为“鲲歌”,人们认为这是巨鲲寂寞的吟唱;
但白龙绵绵清楚,这并非是用于玩乐的歌声,而是一种极富韵律的语言——这是鲲于大洋的一端,呼喊另一端的同伴!
“——云雀姐姐!”
绵绵猝然惊醒,惊叫出声,“当心这女人,她在呼唤同伙!!!”
同伴?
云雀听闻至此,也是愣了一下。
黄鹂拖延时间,是在摇人?
眼下浆尸肆虐,上京大乱,空气中酿着浓腥的死与血。黄鹂出场之时,便一招干翻了云雀,召唤的诡子薄燐,牵制住了在场众多高手,她怎么还需要摇人?
“笨,”闻战低声道,“……皇宫的还没出手呢。”
云雀恍然,当了太久的泥腿子,差点忘了上京还有官家坐镇,太后唐水烛此时还没出手干涉呢。
苏锦萝往这边看了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唰——!!!
风声大哗,异变陡生!
绵绵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盛临城悚然回头,表情堪称惊恐。
流风缓缓,飞尘慢慢,锐利的乌光猝然斩断了漫目的惨白月色,好比一面水银镜被人狠力击碎,月光碎成了如有实质的千万破片,刮得人眼底生疼。
绵绵喃喃张口:“……”
你——
鲜血泼溅而出,一如红樱怒雨,断臂在血光中骇骇然向下坠去。
画眉的尖叫划破苍茫大夜:“爹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只见在地上的“半截儿”黄鹂,拦腰断开的横截面儿上,生出了无数条狂舞的人类手臂,这恐怖模样与京城内四处横行的浆尸无异,人手上生着黑黢黢的指甲,轮廓狭长,寒光绵密,被它划开的下场很好猜……
薄燐的手就是这么断的。
黄鹂异变乍起,也许是报刚刚一剑之仇,也许只是绵绵离她最近,飞舞的人手陡然跨过数十步的距离,锋锐的指甲剑歘地斩向绵绵。绵绵汗毛倒竖,她没预料到黄鹂如何发难,只是遵从本能地抽身后撤,但指甲剑的速度和威力都远远超出东海龙女的想象,指甲尖离她本人明明还有五步远,绵绵身上的龙鳞却在剧痛中一分为二!
在紧要关头,是薄燐后发先至,步法“踏雪寻梅”被催到极意,薄燐的身形如雷如电如龙,猝然突破了百步之距,佩刀“蓝桥春雪”掠起一道淬烈的强光,在指甲剑彻底贯穿绵绵之前,猛地将其斩落在地!
然而薄燐只有一人一刀,黄鹂却有上百条手臂。就在薄燐为绵绵挡下致命一击之时,另一柄利刃从旁刺出,连白龙鳞都能轻易破开的指甲剑,换作薄燐这个凡人身上时效果更堪称恐怖,指甲剑像是烫红的钢刀融开奶酪,轻而易举地削下了他持剑的左臂膀!
血光四溅,仿佛红绸暴碎,绵绵双眼圆睁,面色震恐又茫然。
她想问,为什么?
绵绵从认识云雀开始,便对薄燐没什么好脸色,还总是说一些挑拨离间的茶言茶语,恨不得云雀早点离这狗男人远点才好。
在绵绵看来,薄燐就是云雀不幸的开始,若不是这个逼人,云雀姐姐怎么会搅进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里,遇到这么多凶险的人,撞见这么多惊险的事?
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多了解了云雀几分,知道她的云雀姐姐,其实背负着血海深仇,要一条条向天讨要回来。就算没遇上薄燐,云雀也注定要变成血与火里的滚刀肉,她和薄燐之间,真的说不清,究竟是谁拖累了谁。
男疯女狠,天生一对。
……所以,为什么,你不惜断臂来救这条幼稚又绿茶的小白龙呢?
绵绵向后仰倒,踉跄稳住身形,而薄燐就算当场断臂,也未就此停滞。倒不是薄燐不想,而是黄鹂可不会等他,若是薄燐慢了一瞬,便会被万剑穿心。
薄燐草草点了自己的穴道,大体止住了飚溅的乱血,他右手往下一捞,接过了断臂握着的“蓝桥春雪”,再次挥刀迎击,暴烁的刀光像是银色的飞燕。
从始至终,薄燐没发出一声惨叫,只是脸色难看无比。
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放声惨叫这种事,还是留给小年轻去做。
断臂就这样砸在地上,也砸在绵绵心上,砸得火花四溅,砸得鲜血淋漓。
大战再起!
小盛将军喊回了绵绵的神魂:
“绵绵,别发呆!”
其实单论距离,盛临城离绵绵最近,反而是薄燐更远上一些。这厢薄燐飞身救了绵绵的命,是比天还大的人情,小盛将军薄唇紧抿,反手拔出自己的命械,八尺战枪“龙战于野”。此时长/枪通身燃起熔金色的花纹,进而呼啸成耀眼欲盲的光焰,弥天大夜下仿佛升起了另一轮太阳。
盛小将军一枪掷出,声如裂帛,杀势万钧: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突!
当!
“龙战于野”脱手时像离弦之箭,有万军难敌之声威;但一道火红疾影从天而降,锵然挑飞了“龙战于野”,金铁相击时火花暴溅,明灿灿的火粒如雨瓢泼而下!
盛临城心里一寒,抬手一招,玄黑战枪受他的炼炁拖拽,重新飞回了盛临城的手中。
能轻而易举地挑飞“龙战于野”的还能有谁?
盛昭缇依旧是那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的女鬼扮相,被发跣足,一身缟素,周身散发着不属于活人的沉沉死气,在此等群魔乱舞的场景里,更显得诡秘难言。
她脸色青白,面无表情,手中倒提着长/枪“凤引九雏”,长/枪枪身被她的炼炁贯彻,燃起标志性的殷红光焰,活泼艳丽,杀气凛冽。
这柄神兵击碎过无数强敌,无坚不摧、无往不利,正是“惊龙狂骨”盛昭缇的代名词。如今它指向盛昭缇的亲生儿子,指向她在世间唯一的血亲,像是命运最为险恶的玩笑。
盛临城的脸色比盛昭缇还要更难看。
这不是他的娘亲。他感受不到这具躯壳里,属于盛昭缇本人的气息,而是充斥着黄鹂身上那般的阴湿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