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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娇妩(96)

许太后见他沉着眉眼,默然不语的模样,只当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心下轻叹,语气也不禁放柔些:“御医说你是悲恸过度、气急攻心才导致呕血之症,之后还需静养一阵,不然气血亏空,不利于寿。汤药过会儿应当就熬好了,你喝罢就好好歇着,明日还有早朝……”

说到这,稍顿了顿,她不忍斟酌:“当然,你若实在伤心,至多罢朝三日,以表哀思。至于更多……阿玄,你是皇帝,应当明白为君者,该以江山社稷为重。”

床上之人仍是不语,宛若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许太后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化作一声浓重叹息,理了理身上石绿银线绣松鹤纹长袍,准备离去:“罢了,你自己静会儿。”

才将转身迈出一步,身后忽的传来低沉哑涩的嗓音:“母后,她离宫前曾找过您……她与您都说了些什么?”

许太后的背影一僵,心下也不由发紧。

他难道知道了什么?

不,不可能。

他才醒过来,怎么可能知道。

修剪圆润的手指紧捻着白玉珠串,玉质微凉的温度也让她冷静些许,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庞恢复寻常神色:“她离宫前是找过我。”

许太后缓缓转过身,语气平静地答:“她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孩子,要离宫了,特来慈宁宫与我告别。”

说到这,她忽的一副恍然觉悟的模样:“怪不得她临走前还与我磕了三个头。当时我还奇怪,不过回趟李府,哪用得着行如此大礼……现下再想,原来那时不是辞别,而是诀别。”

许太后语调哽噎,眼眶也染了泪,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她这话并不虚,李妩在慈宁宫见她最后一面时,的确与她磕了三个头,感谢她的成全。

唉,也不知那孩子现在可逃出长安了,现下外头天都黑了,应当寻到落脚处歇息了吧?

裴青玄看着拭泪悲伤的许太后,眼底闪过一抹狐疑晦色。

按照他对生母的了解,她多愁善感又慈悲泛滥,且她是那般喜欢阿妩,如何知道阿妩死讯后,还能表现如此…正常?

她的确是在悲伤,却伤而不哀,甚至连那一巴掌都不肯落下?

“母后可知,阿妩的尸骸是何模样?”裴青玄忽然出声。

许太后面上闪过一抹惊诧,稍稍定神,便见皇帝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那幽邃目光意味不明,却透着十足的探究。

虽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可乍一触到这沉静锐利的目光,还是叫她不大自在。

“我如何能知道?我又没看到。”许太后说着,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你突然说这个作甚。”

裴青玄嗓音听不出情绪:“朕看到了。她烧得黑炭般,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碰她一下,浑身焦渣簌簌直掉,凑近后还有焦腐的皮肉气味……”

“别说了。”许太后一生吃斋念佛,哪里听得这些东西,两道眉头紧拧着,满脸不忍:“你既知道她死状凄惨,更该放过她,叫她早日入土为安才是。”

像是害怕他又说出些不中听的话,她握紧佛珠道:“时辰也不早,哀家先回慈宁宫了。”

望着那道急切切离去的背影,裴青玄眼波轻闪了闪,下颌也不禁收紧。

思忖间,刘进忠端着汤药进来,见着皇帝已醒,眼中满是喜色:“陛下您可算醒了。”

裴青玄并未出声,只接过那碗汤药,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刘进忠见他放下汤碗,忙捧着蜜饯盒子上去:“陛下吃些,压压苦味。”

大抵心下苦痛到麻木,汤药入喉竟丝毫不觉得苦。

只是看到那琳琅满目的蜜饯匣子时,还是伸出手,捻起一枚糖渍青梅送入嘴里。

酸,酸到涩,再无从前半分甜意。

他嚼完一颗青梅,再次抬眸,吩咐刘进忠:“明日一早,从大理寺寻个女仵作去太傅府,开棺验尸。”

刘进忠惊愕失声:“验、验尸?”

怎么说也是太傅府的千金,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女,开棺验尸,不但对死者不敬,更将生者的颜面往何处放?

“这般惊讶作甚?”裴青玄神情淡淡:“做的隐蔽些。你亲自领人去,若太傅不肯,你传朕的话,叫他不要让朕为难,朕只想求个明白。”

刘进忠也听出来了,陛下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尸骸摆在面前还不肯接受呢。不过也真够执拗的,人遗书都写好了,尸体也在那了,不是死了,还能是怎样呢?难道真为了躲避陛下,连自己的身份、亲人朋友都不要了么?那位李娘子虽然骨头硬,却也不至于……硬到这她个地步吧?

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小心翼翼应着:“是,奴才明日一早就去。”

裴青玄挥手示意他退下。

华美的幔帐重新垂落,皇宫的夜晚无比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啾啾虫鸣。

裴青玄躺在床上,盯着茫茫黑夜看了一阵,而后侧过身,抓过里侧的枕头拥在怀中。

高挺鼻梁深埋其中,柔软绣枕间满是她清甜香气,随之她的模样、声音、气息不停地在脑中浮现。

她躺在他怀中极尽依赖的唤他玄哥哥,双眸含笑替他穿衣系带,甚至在病得不省人事之时,还说着要嫁给他……

每一个甜言蜜语、温情脉脉的日夜,都像一场场美好又虚幻的甜梦。

他自以为掌控着一切,实则不过是她眼中愚蠢的猎物,一点点陷入她编织的温柔陷阱里,在他憧憬未来时,她以最惨烈的方式给他狠狠一击,告诉他所有温柔爱意都是虚假谎言,告诉他,她有多厌恶他,厌恶到恨不得去死。

胸间那阵熟悉的闷窒感又涌上来,伴随着喉间一丝腥甜。

他撑起身,掀帘又呕出一口血。

待脑中晕眩感稍缓,裴青玄盯着团花地毯上那抹鲜红血迹,薄唇扯出一抹冷戾的弧度。

恼恨么?自然有的。

恼她心狠,更恨自己愚蠢。

为了那样一个没良心的女人,两次,都将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亲手杀了她,也好过现在……

心口处的伤疤再次狰狞得疼起来,他颓然无力地躺回床帷间,抱着那只柔软枕头,黑眸阴沉无光地睁着,望着一片虚空。

他想,若是自己了结她的性命,大抵不会如此难过。

起码他不会叫她烧成这样模样,用毒药、用白绫、哪怕是用匕首划开她的手腕叫她浑身血液一点点流尽,起码能保存住她完好的样子。

北疆有一种秘药,可保尸身不腐。或许杀了她后,可以给她喂那药,便能永远将她留在身旁。

她总说,不要将她当做磨喝乐。现下想想,若能留住她,把她变成磨喝乐也未尝不可,起码每日都能见到她,抱着她,触碰她。

直至天边泛白,裴青玄才在极度的疲惫间短暂睡去。

他还做了个梦,梦里李妩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完整尸体,他给她穿最漂亮的衣裳,戴最华贵的珠宝,抹最鲜艳的胭脂,她坐在他的龙椅之上,了无气息,却美若天仙,犹如沉睡般。

他上前拥抱她,亲吻她的唇,轻唤着她的名,随意摆弄她,她也只会安静。

可现实远比梦境更冷酷,再次醒来,怀中是个枕头,他甚至连她的尸体都无法拥有。

裴青玄睁着挂了血丝的眼睛望着床顶,哪怕是具焦尸,总比没有好,还是得想办法弄回宫来,抢也好,偷也好——

不曾想两个时辰后,那具焦尸都不复存在。

刘进忠领着李砚书来到紫宸宫,面对上座憔悴却丝毫不减威严的帝王,双膝发软地跪下,浑身哆嗦地回禀:“陛、陛下,奴才办事不力,请陛下饶命。”

裴青玄并未看刘进忠,只将目光放在同样跪着的李砚书身上,温润语气透着一丝蝮蛇般的阴冷危险:“文琢这是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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