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三人寒暄了一阵,不多时,陪着崔氏回娘家的李砚书也带着孩子们回来。
长房二房齐聚,见着李妩母子俩皆是无比惊喜,又揣着一肚子的疑问。
李太傅做主,先叫一家人和和气气吃了顿迟来的团圆饭。
待到孩子们都吃饱喝足,让婆子婢女们在院里照看着,由他们去玩,又将女儿和儿子儿媳唤到书房,商谈正事。
典雅古朴的书房内,隽永墨香冗杂着淡淡茶香。窗棂半敞开,月光下竹影映粉墙,秋风拂过沙沙响。
李妩端坐在红木交手椅,嗓音不疾不徐,将裴青玄寻到仙草,并甘愿放她出宫的事说了——
“那仙草长在悬崖峭壁处,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险些丧命。大抵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叫他想通了许多事,便决意与我好聚好散。”
暖黄烛光下,她侧颜清冷,耳畔的南珠耳坠儿倒出一道小小的晶莹影子:“实不相瞒,我吃了那仙草,许多事都记不住了,尤其是关于陛下的事,统统都忘了。方才所说的那些,也都是宫人与我说的。”
“忘了?”李家众人皆是惊愕。
嘉宁更是不敢相信,满脸怀疑地盯着李妩:“你怎么会忘记陛下呢?”
叫她看来,李妩与裴青玄纠缠半生,忘了谁,也不该忘记裴青玄吧?
李妩面色平静而坦然:“或许你们觉得难以置信,但的确是忘了。”
嘉宁还想再说,上首的李太傅朝她投来一眼:“郡主,照目下的情况,阿妩忘了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句话,叫屋内众人都冷静下来。
正如李太傅所说,既然他们俩人已决定散了,忘却前尘旧事,也能更好开始新的生活。
“忘了就忘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李成远耸耸肩,满脸没心没肺的笑容看向李妩:“只要妹妹还记着我们就成!”
崔氏回过神,连忙点头附和:“二郎说得对。那些事不记着也好,终归以后不会再见,再没比相忘江湖更好的事了。”
稍顿了顿,崔氏又满眼柔色地看向李妩,见这命运多舛的小姑子又恢复从前神采奕奕的模样,也替她生出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你就在家安心住着,我已命人将玉照堂重新打扫,那处还是你的院子!”
李妩知道崔氏是真心实意欢迎她回来,但她也清楚,自己在李家住着并非长久之计。
尤其那玉照堂,安姐儿前两年就已搬进去了。现下自己回来,安姐儿便要回大房院里继续挤着。
她心下略作盘算,面上不显,只朝崔氏莞尔浅笑:“多谢大嫂。”
这时,一直缄默不语的李砚书开了口,神情肃然地看向李妩:“你将大皇子带回来,陛下真的同意?”
寻常夫妻和离,不是没有孩子随着女方归家的情况。
但裴琏并非寻常孩子,他乃大渊朝皇子,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也是朝臣心中储君的人选,大渊朝未来的希望。
这个问题叫李妩的神情也不如开始那般镇定——
出宫的路上,她那点被裴琏眼泪激出的母爱也冷却不少,开始思考这个孩子的未来。
无论将他留在宫里,还是带出来,各有各的利弊。
想来想去,她只能寄期望于宫里那人:“陛下正值壮年,若他真想明白了,明年开春选秀,广纳后宫,应当很快便有其他皇嗣。”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皆愣了一愣,转念再想,这的确是个理想的解决办法——
前提是,宫里那位真的愿意举办选秀。
众人各怀心思,书房内一时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李太傅打破这份静谧:“行了,都别愁眉苦脸的,阿妩能回来是好事,该当高兴才是。至于以后的事……”
李太傅四平八稳地端坐着,苍老眉眼间透着磐石般的沉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罢,他略提声音,命其他人退下,只单独留下李妩。
窗外月光皎洁,笼罩着鱼鳞青瓦,书房内棋子落盘,响起清脆声响。
棋局过半,李太傅捻着棋子,皱纹横生的眼眸看向对座的女儿:“阿妩,你连父亲都要瞒着么?”
李妩下棋的手微微一顿。
半晌,她掀起眼帘,朝李太傅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果然瞒不住父亲。”
李太傅哼了声:“你这丫头,从小主意就多,撒起谎来更是眼睛都不眨。从前你母亲还与我说,生你二哥时少生了脑子与心眼,全都攒在下一回,一道生给你了。”
这话惹得李妩失笑,摊手道:“二哥自个儿不聪明,可不赖我。”
李太傅也扯唇笑了笑。
清风朗月,竹影绰绰,父女俩之间也因这小小玩笑,气氛融洽不少。
只是笑过了,李妩也敛了戏谑,将她与肃王妃的商议,以及裴青玄给她种蛊之事,统统坦白。
饶是见过风浪的李太傅听到南疆巫蛊,也勃然变了脸色,只骂裴青玄糊涂。
若那贵妃换做是旁人家的女儿,他定要血书上谏,痛骂皇帝昏聩,妖妃误国。可现在,那惑乱君心的妖妃,是自己的女儿……
李太傅心绪复杂,沉着面色,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李妩则是端起手边已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大口:“那日夜里,肃王妃将这一切告诉我,我也怔愣了许久。”
冷茶微涩,舌根略麻,无端唤起潜意识里一些模糊记忆,譬如那碗螳螂花汤药没入喉头,浓郁到刺鼻的血腥味。
那人用心头血灌溉出来的花,种进了她的身体里,从此她与他病痛相依、性命相连。
思及此处,她纤浓眼睫蝶翼般颤了颤:“还真是个疯子。”
却也是这个疯子,的确豁得出性命去救她。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烛火映入漆黑明眸,辉芒闪烁:“思来想去,我决定叫自己忘掉这一切,与他做个陌路人。”
忘掉与那人的爱恨情仇,忘掉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忘掉与他紧密相连的前半生。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爱恨嗔痴,相忘于江湖。
青瓷烛台之上烛泪又积了好几层,鸦默鹊静间,李太傅缓缓抬起头,看着女儿沉静如水的面庞,欲言又止。
半晌,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叹了一声:“但愿如此吧。”
第77章
书房夜谈结束,父女俩推门而出。
当看到廊庑台阶旁坐着的小小身影时,李妩和李太傅皆是一愣:“琏儿?”
柔白月光下,那乖巧坐着的一小团听到唤声,陡然惊醒般扭过脸,小手揉着睡意朦胧的眼,懵懂地望着门前那两道身影:“阿娘,外祖父。”
“你困了就叫人带你回去歇息,如何坐在这等?”李妩柳眉蹙起,上前去拉他,指尖碰到孩子冰凉的小手,心尖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潮水般的愧疚沁凉涌上心头。
她实在是个糟糕的母亲。
先前五年当甩手掌柜,压根没管过他,导致现下独自带孩子,笨拙又疏忽,只顾着与父亲说话,完全忘了还有个孩子在等她。
李妩脸色不大好,而这副样子落在裴琏眼里,以为她是嫌自己麻烦,连忙晃着小脑袋:“阿娘,我不困,一点儿都不困。”
李太傅上前,左右看了看并无奴仆,也板起脸:“明日我得与玉娘说说,叫她好好整治这群惫懒的奴才。”
“外祖父,是我不要他们伺候的。”裴琏仰起脸,软糯嗓音条理清晰:“大舅母带着安姐姐寿哥哥回房时,有问过我要不要随他们去,我说不用,想在这里等阿娘。”
李太傅弯着腰,目光慈爱:“如何不敲门,进屋来等?夜里秋风寒,着凉怎么办。”
“舅父说外祖父与阿娘许久没见,肯定有许多话要说。我怕打扰你们说话,就坐在外头看月亮。”像是为了叫大人放心,他还抬手指了指天边那轮皎洁明月:“我一个人看月亮,边看边背诗,一点都不会无聊,外祖父、阿娘,你们不必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