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恹恹睁开一只眼,偷瞄着他,讨价还价:“就骑马么?”
他看穿她那点小心思,无比配合:“再去曲江池畔放风筝?”
这下她心满意足,睁开两只眼,乖乖将汤药咽下。
记忆里那张带着婴儿肥的娇俏小脸,渐渐与眼前这张苍白清丽的脸庞重叠,裴青玄眸光轻晃,再看碗中,血红汤药已然见底。
而她原本没多少血色的唇瓣,因着汤药浸润泛起娇丽颜色,许是心理作用,裴青玄觉着她的气色都好了许多,好似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恢复如初。
将汤碗搁置一旁,又拿帕子替她拭唇,他握着她的手,静坐在旁。
既是等药效发作,也趁着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多看她几眼。
大抵人之将死,便爱回忆,从前的点点滴滴,在寂静间纷至沓来,一幕幕浮现眼前。
他自小博闻强记,五岁之后的事大都记得清楚,而五岁,便是他与她初见时的年岁。
关于她的一切,从她出生伊始,都无比清晰地印刻在他脑中。
不知不觉中,他将她当做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在血肉里、灵魂间,无法分割。
今时今日,她与他以蛊相连,倒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割。
只是不知他现下这状况,还能熬多久。
“先前朕在佛祖面前祝祷,愿折阳寿,换你长命,如今佛祖真的遂了朕的意,看来大慈恩寺的确灵验。若朕能撑过此遭,定为寺庙里的菩萨重塑金身。若朕撑不过……”
裴青玄低下头,以额贴着李妩的额,淡淡笑了:“阿妩就去找主持,将先前你供的那盏长命灯的香油钱要回来,别叫他们占了便宜。”
掌下之人静悄悄,全无反应。
裴青玄眸光黯了黯,也不再说话,只抬手将她揽在怀中,如拥珍宝。
不知过了多久,心口隐约传来一阵酥麻的噬咬感,好似有一些蚂蚁爬上心脏,大口大口咀嚼着血肉。
渐渐地,这份又痒又麻的痛意随着时间推移而加重,从数十只蚂蚁变成上万只蚂蚁,撕咬的痛感也从胸腔由外蔓延,潮水般一波一波涌向四肢百骸。
那份痛疼叫人头皮紧绷着,钻心发麻,又不同于寻常的皮肉伤,这份疼感犹如从骨缝深处钻出,阴恻恻往外渗透,忽冷忽热,捉摸不定,更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裴青玄眉心紧拧,额上也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那张本就没了血色的脸庞更是虚脱般,惨白狰狞。
双手双脚也逐渐发麻,如同被万丈寒冰寸寸冻住,他无力再拥住李妩,只得在双手还能活动时,稳妥将她放回榻间。
不料才将放下,一股更加剧烈滂湃的痛意直击心口,好似有把淬了毒的利刃直插胸口,开膛破肚——
裴青玄痛得浑身颤抖,双眼发黑,再难维持平衡,直直栽倒床边。
“轰隆”摔倒声,伴随着瓷碗被带倒,“哗啦”脆响在他身旁四分五裂。
外头的殷婆婆等人听到这动静,急忙冲了进去。
“陛下,哎哟,陛下!”看到躺倒在地上的高大身躯,刘进忠急得跳脚,忙上前去扶:“陛下,您别吓奴才!来人啊,快叫御医!”
“父皇,你怎么了?”裴琏也吓得脸色煞白,伸手去扶裴青玄,大大的眼睛里盈满晶莹的泪:“父皇,您不要有事,您答应过孩儿会好好的,您不能骗我。”
“他这是情蛊发作了。”小春花也是满脸忧色,却并不慌乱,只叹息着摇头:“叫御医也没用,只能硬扛了。”
“你们这些坏人!”裴琏红着眼眶瞪着殷婆婆和小春花,小小的身子护在裴青玄身前:“你们拿毒花害我父皇!我要把你们抓起来,砍了你们的脑袋!”
小春花撅着嘴:“你可不能不讲道理,这蛊是你爹爹自己要吃的,我们可问过他许多遍了。”
裴琏不语,只仰着倔强小脸,泪眼汪汪。
殷婆婆看了看地上因剧痛而蜷缩颤抖的裴青玄,再看床上面色逐渐红润的李妩,伸手指了指,哑声道:“子蛊……子蛊在吃,她,她会恢复……”
又蹲下身,宽慰般与裴青玄道:“忍忍……只能忍……没得办法……”
花蛊蚀骨,几乎叫人痛不欲生,裴青玄单手紧按着胸膛,因着过于用力,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然而皮肉撕扯的苦痛,竟诡异地叫体内那份痛意有所缓解,大脑也因流血唤回几分理智。
他扼住裴琏的手,苍白到发青的嘴唇颤着:“父皇…无碍,你在这守着你母亲。”
又强撑气力吩咐着刘进忠:“将朕抬到屏风后。”
他不想叫阿妩醒来,见到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刘进忠见皇帝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是慌张又是心疼,险些落下泪来:“是、是。”
抬袖抹了把眼泪,他很快喊来宫人,小心翼翼将裴青玄架了出去。
——
檀木屏风后,裴青玄已痛得直不起身,只得躺在榻边,单手按着心口,任由鲜血从指缝溢出。
“不行,不能再按伤口,不然你会流血过多死掉。”
殷婆婆紧张地看着刘进忠,让小春花转达:“快想办法阻止他,让大夫给他止血。”
刘进忠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我…我怎么拦得住陛下!”
正乱得团团转,他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是了,肃王殿下还在外头。”
寝殿之外,谢伯缙和沈云黛心头记挂,并未离去,于外殿听得里头动静,皆是无比揪心,焦急如焚。
待刘进忠急急忙忙跑出来,禀明里头情况时,夫妇俩也顾不上礼数规矩,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乍一看到榻上痛苦佝蜷着的皇帝,谢伯缙心口猛沉,堵得喉咙都发哽。好在前半生经历过不少风浪,很快保持了冷静,板着脸上前,低低说了句:“陛下恕臣冒犯。”
便随手扯了幔帐,将裴青玄双手牢牢缚住,又命刘进忠拿来伤药与绷带,替他止血。
外头男人宽衣解带,沈云黛不好多待,忙入内去看贵妃情况。
只见裴琏跪坐在榻边,两只小手紧握着李妩,脸上泪痕未干。而李妩原本苍白的脸色却变得红润亮泽,好似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儿喝饱了雨露,晒足了阳光,花瓣舒展,枝叶挺拔,生机盎然。
沈云黛学了这些年的医术,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心下既诧异,又不禁感慨,难怪那页典籍上要记载神冥草为仙药,这花蛊的效果可不就如仙药,奇迹降临!
只是屏风外那断断续续压抑着的低哑痛声,实在难以叫人生出治病救人的喜悦之感——
以一人之命,续另一人的活路,这样的“药”未免太过残忍。
“伯母。”见着沈云黛,裴琏好似寻到依托,泪眼朦胧地问:“我父皇…他怎么了?”
“别怕。”沈云黛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勉力挤出一抹宽慰笑意:“你母亲会没事,你父皇也会没事的。”
裴琏咬了咬唇,低低嗯了声,转脸再看榻上之人。
浓郁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挥之不去。
迷迷糊糊间,李妩只觉胸膛好似住进来一只不知餍足的怪物,不停地汲取着养分,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养分,源源不断地传来,充斥着她,滋润着她,如融融春风,柔和拂过她身体的每一处,叫她如坠绵软云端,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舒适由内到外扩散,她如春光里一枚绿芽,肆意而自由地舒展。
纤长眼睫轻颤了颤,她试图睁开眼。
“动了,娘娘动了!”
“阿娘,呜呜呜呜阿娘!”
“夫君!夫君!贵妃娘娘醒了,你快告诉陛下,叫他千万坚持住!”
耳畔那些忽远忽近的嘈杂叫李妩皱了下眉,眼珠动了动,她勉力撑起眼皮。有微弱的光映入眼帘,视线一片模糊。
“太好了,阿娘你醒了!”这声音离得最近,小狗似的黏黏糊糊:“呜…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