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裴琏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撒谎说还疼,这样母亲就能再替他吹一吹了。
可便是那样短暂的幸福,如今也没了盼头——北庭那样遥远,远到奶娘都不知道在哪个位置,只知那边有座山叫天山,于是北庭成了像天边一样遥远的地方。
“母亲,孩儿不想离开皇宫,不想离开祖母,也不想离开你与父皇。”裴琏两只大眼睛哭得通红,就连鼻尖也红通通,瞧着可怜极了:“孩儿以后一定乖乖听话,绝不惹你与父皇生气,你别不要孩儿。”
李妩被他哭得心也发紧,这一刻,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为何母子连心。
他一哭,叫她也想落泪。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压下汹涌泪意,才朝裴琏招手:“琏儿,过来。”
裴琏听她这般轻柔的唤,以为她改变主意,忙走上前去,哭腔里满是委屈:“母亲。”
明明已离得这样近,他仍没勇气投入她的怀中。
而李妩也没像预想那般改变心意要他留下,她只是拿了帕子,神情郁郁地替他擦眼泪:“母亲没有不要你,将你送去北庭,只是……”
停顿一下:“只是想叫你得些历练。肃王神功盖世,你跟着他能学到许多功夫……”
感受触在颊边的手,裴琏被泪浸润过的乌眸,犹如水洗过的晶石般明亮:“真的是这样么?”
“真的。”
“可是……”裴琏抽噎着,试图说服她:“父皇说过,当皇帝不用多么厉害的武艺,也不用多好的文采,只要学会驭人之术,自能笼络那些有才干的人替我打理这江山。就如那个阿狼,他拳脚再厉害,日后我当了皇帝,他也是要听我的话……母亲,我跟着父皇学当皇帝不好么,为何要去那么远,学当将军呢?我能不能不去。”
便是知道他天资聪颖,听到这番话,李妩心下仍是诧异。
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想到她的计划,只能先狠下心,收回替他拭泪的手:“旨意已放了出去,不好更改。”
在孩子再次开口之前,她别过脸:“我有些累了。你若还想哭,去找你父皇……”
让裴青玄安慰好了。
看着她的疏离冷淡,裴琏紧紧抿唇,抑制不住的委屈与悲伤如潮水在小小的心脏激荡翻涌,他真的好想大哭一场。
这一回,他忍住了。
她已经在讨厌他了,若再哭,她肯定会更讨厌他。
强忍的委屈在喉间化作一声小狗般的呜咽,在泪水再次落下前,他朝李妩深深一拜:“孩儿告退。”
语毕,他扭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欸,小殿下——”
“您慢点,慢点!你们几个快跟着殿下,别叫他摔着!”
帘外响起素筝担忧不已的声音,再次端着茶盏走进,一声“娘娘”卡在喉咙里。
光线愈暗的长榻边,那抹纤细身影俯身趴在案几上,脸埋在双臂间瞧不清楚,可那颤动的肩颈,明显是在哭。
素筝喉头发哽,也忍不住转身,默默擦泪。
紫宸殿内,裴琏真的从永乐宫寻了过来。
只是在父皇面前,他并不落泪。
也不用他开口,太监一禀了他的来路,父皇就知是如何回事,无奈叹道:“你母亲决定的事,父皇也没办法。”
裴琏早知是这么个结果,等脸上的泪干涸了,上前肃拜:“孩儿想求父皇一件事。”
看着这个叫他无比满意的儿子,裴青玄语气温和:“你说。”
“孩儿知道,母亲一直不开心。”
烛光下,小皇子双眼通红,稚嫩的脸庞却一派认真:“父皇,您是皇帝,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我这个讨厌鬼走后,您能不能想办法,叫母亲开心一些。”
不曾想小儿所求之事,竟是这个。
裴青玄眸光轻闪,再看跟前弯腰行礼的矮小身影,忽觉苦涩难言。
“你怎么会是讨厌鬼。”
裴青玄起身,大掌牢牢按着孩子幼弱的肩头,一派慈父温和:“你是朕的孩子,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子。”
裴琏仰起小脸,定定看向身前高大挺拔的父皇:“那孩儿方才说的,父皇能做到吗?”
望着眼前这张酷似自己的脸,裴青玄忽又想起谢伯缙劝说的话:“真正爱重一人,是叫她开怀,愿她平安。”
连孩子都懂的道理,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定。
沉吟良久,裴青玄弯下腰,拍了拍小儿的脑袋:“你先下去歇息。”
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这一夜,裴青玄破天荒没去永乐宫,宿在了紫宸宫。
也是这一夜,一家三口在不同屋檐下,各怀愁绪,难以入眠。
翌日上午,小皇子与肃王一家于紫宸宫拜别。
高耸巍峨的城墙之上,裴青玄觑着李妩略显苍白的侧颜,沉声道:“若是不舍,现下追回,还来得及。”
纤长羽睫颤了颤,李妩掐紧掌心,摇了摇头:“既已送走,何必再折腾。”
直到那一行马车越行越远,最后化作小小一点,消失在朱红壮丽的宫门外,她才收回悠远目光。
再次转身,又恢复一副淡漠神情:“回吧。”
看着她纤瘦单薄的雾青色身影,裴青玄心下微动,忽的伸手扯住她的衣袖:“阿妩。”
李妩脚步停住,扫过他拽住的衣角:“怎么?”
“朕……”
朕若放你离开,你可会开怀。
话到喉咙,却如塞满尖利刀片,割得鲜血淋漓,似弥漫铁锈腥气。
若没有她,在万人之上的帝位,他真成了孤家寡人。
“你想说什么?”李妩拧起眉。
“没事。”
裴青玄松手,见她脸色苍白,上前一步,替她拢了拢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披风:“今日风大,你早些回去歇息,莫要着了风寒。”
李妩下颌微抬,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那抹雾青色沿着长长的城楼阶梯往下,清风吹拂,好似真如一阵烟雾,消散不见。
心头突兀地漏了一拍,定睛再看,她还在。
手掌抚上仓惶跳动的心口,裴青玄不带丝毫情绪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黯淡阴翳,半晌,他重重阖眸。
再给他一些时间,缓一缓。
叫他适应着,将她从心尖剥离。
然而,老天并无给他太多缓和的时间——
自从裴琏离开长安,李妩的精气神好似也随着他而抽离,宛若暮秋里一枝花,渐渐枯萎,走向凋败。
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夏日傍晚,她晕倒在永乐宫,手中绣棚针线洒落一地。
“娘娘!”
“快去紫宸宫禀告陛下!”
“快,你们两个快去请太医!”
宫人们惶恐不已,扶人上榻的,禀告皇帝的,跑去寻太医的,嘈杂暴雨中一片混乱。
待到夜间,数位御医联合诊断,摸过脉象后,皆变了脸色,惶恐不已。
贵妃这脉,已然是濒死之人才有的绝脉!
眼见贵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御医们便是再想粉饰太平,也万万不能了,最后还是请德高望重的院首席太医与皇帝禀告贵妃病情。
“回陛下,贵妃积郁成疾,病邪已入脏腑,元气尽泄,怕是……不大好了。”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一片诡异死寂。
榻边的帝王神色阴郁,一言不发,身上那件玉色松竹纹锦袍匆匆赶来时,被雨水淋湿大半,紧贴着挺拔的身躯,隐约可见绷紧的肌肉线条。便是不言不语,殿内众人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浑然勃发的森然冷戾。
良久,他慢悠悠掀起眼帘,乜向席太医:“不大好,是何意思?”
席太医心下一抖,上首投来的目光就如利刃悬在头顶,叫他背脊生寒,腿肚子都发软,虽已经极力保持镇定,嗓音却是克制不住地透着颤音:“微臣知晓陛下待贵妃情深意重,只是、只是……贵妃郁症难解,又因思念小殿下心疾加重,致使脉象散乱,昏迷不醒。如今情况,实是药石无医,还望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