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般不听话,总该吃些教训。
离开慈宁宫,裴青玄立刻召来暗影卫首领。
“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宫女徐月娘的所有踪迹,务必尽快将她带回。”
稍顿了顿,又沉声补了句:“她若反抗,捆住手脚,不许伤她。”
便是要教训,也只能由他来。
刑部死牢外,槐树绿荫正浓,天上那轮烈日晒得人头顶发热。
看到那抹熟悉身影宛若一个狼狈邋遢的流浪汉,连脚步都踉踉跄跄,李砚书忙不迭上前:“子叔!”
在牢里关得昏天黑地的宿晋陡然听得这声音,抬眼看去,见到来人,面上也露出笑来:“还算你够意思,知道来接我。酒水席面可备好了,我在里头这些日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今日必须得宰你一顿。”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李砚书好气又好笑,下意识去看好友的手,当看到那完整无缺的双手时,不由愣住:“你的手?”
“我的手怎么了?”宿晋奇怪,忽又想起什么,骂骂咧咧:“你是说我手上那些宝石指环金戒指?嗐,别提了,这死牢里的牢头太贪了,我进来第一天,就把我浑身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搜罗走了……”
见李砚书愣怔不语,宿晋只当他是惭愧自责,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一点小钱而已,算不得什么,就当破财消灾,文琢不必往心里去。”
边说边拉着李砚书往外走:“倒是你家现在情况如何了?上头……上头那位,如何愿意将我放出来了?”
李砚书僵硬的面容扯出个苦涩的笑:“我是臣,他是君,为臣者,除了听话,还能如何?”
在绝对权力面前,他们不过是随意拿捏的棋子罢了。
宿晋听李砚书这话,大概也猜到是怎么回事,长叹了一声:“其实在牢里,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说起来,你那小妹妹真是胆大……那可是皇帝、是天子,谁能斗得过天呢?”
宿晋想说小小女子,不自量力,但那人到底是好友妹妹,他只得将这些话掩在心间,拉着李砚书去喝驱晦酒,同时安慰着:“其实回来也好,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外,诸多不易,反叫你与伯父担忧。最起码在长安城里,衣食无忧,不必颠沛流离。”
李砚书苦笑不语,望着夏日蔚蓝的天空,心下长叹,等阿妩回来,他这个“叛徒兄长”都无颜面见她了。
殊不知三日后,一道死讯传入了府中,同时也传入巍峨宫墙里。
“她死了?”
这些时日心绪还算不错的皇帝,唇边笑意陡然僵凝,一双漆黑狭眸定定盯着风尘仆仆从永宁镇赶回来的暗影卫,面色一点点沉下:“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话。”
上首那目光阴寒得如刀子割肉,暗影卫首领脑袋低了低,语气愈发谨慎:“陛下,属下一路追查到永宁镇……李娘子的确遭到山匪袭击,不幸遇难。就连她在西市买的奴仆,三个也死了两,只剩那皮糙肉厚的昆仑奴活着,现随着新主离了永宁镇。”
说着,他将徐月娘的遗物一一呈上,那本染了血的户籍与路引,还有她掉落的发钗等。
“卧龙山那处山匪猖獗,本地官员管治不严,近两年已有不少人受害。据那位遇害县令的老母所述,他们是在半路遇上李娘子一行人的马车,便结伴同行,互相有个照应。不曾想到了那片林子,突遇山匪埋伏……”
殿内气压越发低了,暗影卫嗓音也发紧:“四辆马车,最后仅幸存五人,其余人的尸首被野兽吃得面目全非,再加之夏日炎热,尸首无法保存,县令宣秉兼与沈老夫人商议过后,收殓尸首,统一焚化。沈老夫人将自家人的骨灰收拢,带回幽州老家安葬。至于李娘子他们的骨灰……宣秉兼派衙役在坟地立了三处墓碑,权当安葬……”
“属下在永宁镇仔细盘问过一遍,此案死者众多,闹得很大,当地人都知晓。为便于您问询,属下将县令宣秉兼以及负责此案的捕头也带回长安,此刻正在驿馆,随时待召。”
裴青玄听罢这一番禀报,再看紫檀木御案上那堆证据,耳边蓦得涌起一阵嗡嗡鸣声,连着眼前也忽明忽暗,模糊不清。还是掌心强按着桌侧,意识才稍微稳住。
盯着那染血户籍许久,他哑声道:“宣他们进来。”
他仍是不信,老天会如此残忍,好不容易寻到她的音讯,又忽然告知,她死了。
才出长安,就遇到山匪,是报应么?
报应她的胆大包天。
也报应他……
报应他没有看好她。
黄昏时分,永宁县令宣秉兼与捕快齐齐跪地,战战兢兢将治下的惨案如实告知,俩人何曾见过天颜,才进紫宸宫大门,双腿都发软。之后更是皇帝问一句,他们就哆嗦倒豆子般,将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说了——包括现场遇害的女眷,无一幸免都被山匪糟蹋过。
此话一出,莫说御座后的皇帝,就连刘进忠与暗影卫都变了脸色,下意识拿眼睛去看上头。
只见一片惨淡昏暗间,男人深邃的面容阴沉如水,那撑着桌子的挺拔身躯因强烈激愤而晃动,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
刘进忠心下暗道不好,再顾不上其他,忙上前去扶,边尖声吩咐着:“退下,你们先退下。”
暗影卫最先反应过来,忙弯腰行礼退下,宣秉兼等人见势不妙,也软着腿跑开。
“陛下,陛下……”不等刘进忠双手搀住皇帝,便见那高大身躯朝前微倾,而后喉中不断呕出鲜血。
大片殷红,洇湿在那本户籍之上,盖过原本干涸陈旧的血渍。
“咳……报应……”
高大男人将崩玉山般倾倒在华丽龙椅间,薄唇被血色染得艳红,衬得他本就昳丽冷白的面容无端多了一份诡艳,他歪着头颅,黑眸直愣愣盯着桌上遗物,少倾,沉重的眼皮垂下,遮住眼底最后一点黯淡光芒。
如果这是她的报复。
那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第48章
沉沉夜色里暴雨如注,廊庑下明亮的宫灯在风中摇曳,被雨帘模糊成一道道鬼魅般的暗影。
黑夜里,紫宸宫的宫人们端着汤药与热水进进出出,忙碌不已。而光线昏朦的外间,许太后双目红肿地问着才从内殿走出的太医院院首:“皇帝如何了?”
“上回陛下气急攻心,呕血晕厥,便已伤了心脉,之后郁郁寡欢,邪火难消,就没调养过来,今日又呕了血……”韦御医面色凝重,长叹口气:“微臣观其脉象,脉率无序,脉形散乱,乃是病邪深重,元气衰竭的败脉之相……”
一听败脉,许太后脸色都变了,她虽不通药理医术,却也知败脉是将死之人才有的脉象。
“皇帝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吐了两口血,就诊出败脉?”许太后急急道:“你再去诊一遍。”
“回太后,微臣行医四十年,败脉还是看得准的。不过您也别太担心,微臣已给陛下施针,稳住心脉,接下来就看陛下醒来后。若能平稳情绪,静心修养,如您所说陛下年轻力健,还是能调养回来。”稍顿,韦御医又语重心长补了一句:“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待陛下醒来,太后还是好好开导一番,让陛下以龙体为重。”
听说能调养回来,许太后长松口气,再听御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脸上皱纹愈发愁苦——问题是能治皇帝心病的药,已经不存于世了!
送走御医,许太后拖着沉重脚步入内。
寝殿内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周遭一切还保留着李妩在时的布设,龙床上的皇帝双眸紧闭,暖色烛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呈现一种诡异的灰青,真如行将就木的死人般。
这世上最可悲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许太后听闻李太傅听到李妩死于山匪之手,也昏死了过去。
现下再看自家儿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八成也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