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9)
我如何也没想到,书架后面跌落的一本老旧漫画书里,翻开却是两个白花花的人体交叠,女人、男人,旁边注释着难懂的繁体字,我从中零零碎碎看到了一些字迹写着“不要”“停下”还有“嗯”“啊”之类的拟声词。
我越是想要屏住呼吸,胸腔就越是沉闷,渴求张开嘴大口吸气。
脸颊烧起来,我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空白,目光落在漫画书页上,黑白线条扭动着幻化成云朵的轮廓……我想起洋流中歌唱的鲸鱼,又想起趴伏在地上的雌企鹅,我想起楼下叫春的猫儿,又蓦地想起被吃掉的公螳螂。
关于动物界的一切,本来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可在这本画着大眼人物的桃色漫画里,这些片段像是被忽然拼凑在一起,灵光一现,如同烟花绽放在本来空无一物的黑夜。
我开始好奇那两具交叠在一起的人体中间正在发生什么,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我的尾巴骨向上蔓延,爬过我的脊背,流到我的指尖——浑身上下都如同我的脸一样烧起来。
我捏着漫画的手冒起汗,借着书架背后的微光,试图翻找漫画后面的内容,然而非常遗憾,那其实只是一本尺度稍大的台版言情漫画,两个交叠的人影也成为我能知道的全部。
我一度想要偷偷将这本漫画带走,可瞥见粉红色、充满少女情怀的封面,我又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决定当今天发生的一切是个秘密——我窥探到了成人世界的一角,这让我好像又离长大更进一步,这为我内心的骄傲又平添一笔。
在此后一年时间里,我对顾柏川的关注变少了,我开始跟着班里那群男孩一起关注“女人”,更加准确地说是“性”这个问题以及种种延伸的概念。
那本桃色漫画大概是收拾旧书时的漏网之鱼,留给我的是惊鸿一瞥,随后就被我塞到靠墙的暖气片后面,大概不会再有人有机会翻开它。
它在物理意义上永远合上了,可在我心里那本“性”之书翻开就再也没有关上的机会。
而刚巧顾柏川在那段时间里脾性变得更加冷淡,顾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和自己儿子争吵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沉默,墙的另一头只有沉默。
或许沉默也有惯性,让他从家一直带到学校,这让他本就不怎么惹人喜欢的性格,变得更加恶劣,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我敬而远之,他也很少主动,于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有时候我也会埋怨似的在笔记本上写下“我们再没有从前那样要好了”之类的话,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这样的话那么酸又那么小家子气,所以我把它们通通撕掉,扔进垃圾桶里。
年纪小倒是有一点好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至少我是这样的。
既然和顾柏川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我就开始认识新的伙伴。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男生”和“女生”开始各自抱团,大课间休息,女孩子就会自然而然围在一起跳皮筋,而男孩则会聚在一起玩丢沙包之类带点竞技的游戏,其实我对丢沙包不是很感兴趣,但为了合群不得不参与进来。
我和韩奈就是这个时候熟起来的。
他是学校田径队的成员,个头虽然不算高,但是臂展长又有力,扔起沙包来砸人特别准、特别疼;我的运动细胞也不差,灵活,弹跳力尤为突出,躲沙包能力一流。
韩奈砸人十拿九稳,唯独碰到我就功力减半,我在中间跳跃躲避,犹如游鱼,韩奈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逼急了就骂对面和他配合的人:“废物!我都没让你扔他,你把沙包快点丢回来行吗?!每次都接不到,真他妈废物!”
对面跟他打配合的男生被骂得狗血喷头,却碍于韩奈的威压不敢吱声,我在中间笑得一脸欠抽:“怎么样啊,韩奈!我再给你十个回合,砸不到你今天请我吃干脆面吧!”
“用不着!”韩奈梗着脖子,手里攒着沙包抡得起劲。
远处跳皮筋的女生们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围了过来看热闹,我是人来疯,一见旁边那么多女孩子盯着我,那心气儿一下就长起来,抬了抬下巴四周环顾……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杨辰也站在边上。
老冤家在旁边看着呢,这还了得!
我打定主意决不能在这次“战役”中丢面儿,望着韩奈,分外挑衅地勾了勾手指,韩奈气结,丢出来的沙包一次比一次用力,沙包在飞速窜过,划破空气带着“咻咻”声。
第一次空了,第二次空了,第三次……
眼看着就要胜利,旁边的女生们发出欢呼的声音——韩奈在班里作威作福已经,经常招猫逗狗,尤其喜欢捉弄女生,如今能看到他吃瘪简直爽快至极!
这还是我头一回被女孩子们这样吹捧,那种感觉就跟全世界鲜花都堆到我面前,香味窜进鼻子弄得我晕头转向,一时间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就连顾柏川正趴在教室窗户边下望都没发现。
“最后一个包了!”
韩奈咬着牙,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
那沙包是冲着我肚子的高度来的,我在它袭来的时候,双手猛地往下一按!
肚子上的疼痛袭来,如果能有透视镜,我保证会看见我的胃袋都被打得晃了一晃,我闷哼一声,坐倒在地上,双手却死死握住沙包……我赢了,不但赢了,还成功接住了一个沙包!
那天操场上方的天空都是那样蓝,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夸赞我,我没有去看她们当中任何一个,只是仰面躺在绿色草皮上,一只胳膊指向天,伸出一根食指,笑得很大声。
“韩奈!”我喊他,“你记得请我吃干脆面啊!”
韩奈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吭哧吭哧跑过来,忽然伸手撩起我的上衣下摆,被沙包砸中的地方在十几秒内就红肿起来,想必今晚肯定会变成乌青。
我嗷了一嗓子,迅速侧翻捂住肚子:“你干什么!”
他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挠了挠头:“都是男生有什么看不得的!行,不就是请你吃干脆面吗,我请了!放学跟我走。”
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我被韩奈拉走了。
原本我是要去找顾柏川的,可他被老师喊走一时半会回不来,韩奈又在旁边催得急,我就只能在顾柏川桌上留了张字条,先行离开。
韩奈这人虽然脾气大,又有点野蛮样,但说话是算话的,他一口气买了四包干脆面全都丢到我怀里,两眼往上一翻,抱着臂,一脸傲气道:“这些够了没?”
“够了。”我露出得逞的坏笑,心思却不在零食上,脑子里琢磨的都是顾柏川到底有没有看见字条,会不会跟我生气。
但是韩奈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拽着我就走,力气很大,仿佛我是他手里一个人形沙包。
顾柏川对于我的“不辞而别”什么都没有说。
我举着自制潜望镜,扒在窗户外头的平台上,偷偷观望着顾柏川的房间,他靠在床上一如既往看着他的纪录片,那里头在播放关于南极的事,什么帝企鹅捕食,什么孵蛋云云,皆是些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顾柏川怀里抱着一罐齁甜的焦糖饼干,拈起往嘴里送,目光落在那块液晶屏上,似乎一点也不生我的气,我在墙的那端却反而忿恨起来,随即又觉得失落。
这人就是块捂不热的铁,我须得费尽心思才能让他向我这里看上一眼,可多晾一会,那铁块还是会凉……顾柏川就是这么个人!
我回屋咬着笔杆子,在心里发誓:这次是绝不要主动示好的,假如顾柏川一直不理我,那我就一直不理他好了!我要让他知道,我黎海生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第二天,我没等他喊我,主动早起上学,连班车都没坐,直接走了二十分钟的路冲进学校。
早上七点的北京,太阳橙红如一团火,烧在天空东面,偶尔有附近居民养的家鸽低低掠过头顶,汽车轱辘碾压沥青路的声音和鸽哨混合在一起……当我身边没有顾柏川的时候,周遭其他的声音都清晰起来,涌入我的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