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6)
马肥婆将我拉到身后,摸着我红得滴血的脸颊:“家长,咱们得冷静啊!犯不上这么打孩子的。”
霎时,急诊室里变得热闹起来。
那头却忽然响起椅子腿划过地面的刺耳噪音,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去——顾柏川举着他包扎好的胳膊,一步一步向我们这里走过来,他掠过我爸,径直走到杨辰妈的面前,一双略显凌厉的眼睛望向那女人,生出几分阴郁。
“你儿子骂我活该死妈。”
他的声音冷静得不正常,嘴角流露出同我如出一辙的冷笑:“好巧不巧被生生听见了,所以没忍住揍了他,其实,要是他不动手,我也会动手的,或者我们都不打架,和平解决……
“你站在这里,让我骂一句活该你死,也行。”
顾柏川抬起头,直视杨辰的母亲,那目光中掺杂着的东西已经远超过我八岁时的理解能力,我却深深为此震撼,并在心里将敢于反抗大人、甚至不以“您”来做称谓的顾柏川奉为英雄。
在此后许多年里,那场景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闹到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杨辰嘴贱在先是真,可马肥婆也不相信顾柏川胳膊上那道口子是杨辰划的——那小胖子的胆子只比老鼠大点,看他被我打出来的蠢样就知道,就是把剪刀放在他手里他也不敢下手的。
不过,即便此事还有诸多不解,马肥婆也只负责通知家长,至于最后家长们怎么协调解决,那就是他们私底下的事情了。
黎正思怎么和杨辰他妈解决的我并不知道,反正这事在第二个星期就彻底没人提了,翻篇了、结束了!他们大人最厌恶的就是多生事端,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马肥婆对顾柏川的关注度似乎一下子就升上来:原本顾柏川成绩好、话不多,更是有我这么个“问题分子”在旁边衬着,导致老师们对他向来放养,然而从这件事发生之后,马肥婆总要时不时叫顾柏川来她办公室里帮忙。
叫学生帮忙的理由很多,早晨让他帮忙收作业,中午让他帮忙把判好的作业发下去,等到了晚上,又让他去办公室里把留的作业布置给大家。
一次、两次还不够,几乎每天都要来上这么三道“诏令”,搞得班里学委都无事可做,袁小方跑来我面前,胳膊肘往我桌面上一戳,托着脑袋抱怨:“海生,你跟我说说,顾柏川是不是早有要篡权之意?”
文绉绉,还来个篡权之意。
我抬眼瞅了瞅他圆眼镜上的反光,忽地反应过来,于是谑笑问他:“三国看到哪章了?”
“曹丕废帝篡炎刘。”他说。
我听不懂别的,听见了个“篡”字,心满意足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伸手在他的脑袋瓜子上一拍:“那你继续看吧,迟早眼镜片子得赶上啤酒盖。”
学委这个位置,事儿多,还时常得受着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夹心气,也只有袁小方这样的才稀罕。
但我也好奇顾柏川被马肥婆叫过去究竟干嘛,于是每次顾柏川一进办公室,我也得找点理由进去,然后磨磨蹭蹭半天,抻着耳朵往他那竖,我听见马肥婆说,下个学期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正式开门“营业”,让顾柏川午休的时候过去找老师聊聊。
“去那干嘛!”没等顾柏川开口,我就抢了先。
我可知道马肥婆这话里有话,分明是因为上回的事,还在怀疑顾柏川!这怀疑更可恶,她竟然觉得顾柏川是心理有毛病!心理有毛病,那可不就成神经病了,在我浅薄的认知里,这可是天大的污蔑!
马肥婆扭头一见我,那眉毛就拧在一起,嗓门也一下子拔高,她扶了扶眼镜:“黎海生,怎么哪都有你!”
我撇了撇嘴,对马肥婆翻脸如翻书的行为见怪不怪——我一直觉得她有点势利眼(这词是陈敏常说的,我也不知道用在这里准不准确),她对“好学生”和“坏学生”完全是两幅面孔,如果前者算得上是绵绵细雨,那后者就是雷霆闪电!还不分是非错对,谁倒霉赶上了,那雷就要霹谁。
本来想着要挨一顿批,没想到顾柏川竟然主动开口帮我开脱:“他来等我一起回家的。”
我从善如流:“是呀!班车马上就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会我们院小孩上下学是有班车坐的,白漆大巴士,挺气派,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等人,那司机一个比一个认死理儿,到点就走,赶着归队。
马肥婆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这才挥挥手臂作罢。
我拉着顾柏川屁颠屁颠跑了——其实也没跟马肥婆说谎,我是真挺着急,着急买校门口那个摊贩的炸臭豆腐,五块钱一碗,在那会零食均价五毛的年代,这个价格可是零嘴中的爱马仕了。
豆腐块从黄金的油里一捞,撒上辣椒酱、腌萝卜丁、榨菜丁和香菜末子,甭管正不正宗,光是那股子重油重辣的劲儿就足够吸引我,即便陈敏在家里跟我唠叨了八百遍小摊贩的东西不许买,我还是日复一日“知法犯法”,攒下来的零花钱就去买陈敏嘴里不干净的吃食。
顾柏川吃不惯这个,他只在我旁边等,而且时常捏着鼻子问我:“你鼻子那么灵,怎么到这会就跟闻不见了一样?”
我也挺纳闷,探着头大吸一口气:“这味儿明明是香的啊!怎的就闻不了了?”
“……大脑结构不同,我不跟你争这个。”顾柏川拽着我从摊铺旁走远了,这才恢复平时那副“谁也不鸟”的吊样。
我“嘁”了一声,不同他计较。
顾柏川不喜欢臭豆腐,但是他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反抗措施”,我两根手指捏着牙签,扎在臭豆腐上,晃晃悠悠走在他旁边。
第7章 15-17
陈敏同志出差的日子里,我变得更加猖狂,黎正思不愿意管我,扔给我大把的零花钱,大多数都被我换成了各种路边摊零食,不但我自己吃,我还会拿到班里分给同学,顾柏川笑我分石头糖的模样跟花童撒花似的,杨辰也笑我,他说,黎海生,你可真是个爱出风头的装b犯。
我听了嘿嘿一笑,明天买来更多,全班见者有份,就是不给杨辰!让他馋死吧,这个讨厌鬼!
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来年春天,陈敏同志光荣从海上凯旋。
其间经历了一整个秋天,又一整个冬天,经历了我的开学、放假,又再次开学,其中也包括顾柏川的生日。
他的九岁生日是我和他一起过的,我们俩拿着饭卡去食堂刷了一份六十几块的酸菜鱼,然后骑车去两站路外一家蛋糕店买了份奶油蛋糕,最后折返回他家,我送了他一只虎鲸手偶,可以从肚皮的位置伸手进去,控制着虎鲸一张嘴来回开合。
顾柏川握着毛乎乎的手偶,眉头轻蹙:“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
我想起来他不喜欢毛绒玩具,大概是对这一类的玩意儿都挺抵触,讪笑两声:“路过的时候看着觉得好玩,我给自己也买了一只,你的是虎鲸,我的是大白鲨。”
顾柏川听我这么说,没由来地露出一抹坏笑,然后把手偶丢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我追问他有什么可笑的,但从把蛋糕打开到吃完,他都噙着那抹奇怪的笑意而不回答……后来我才知道,虎鲸的食谱上“大白鲨”赫然在列,顾柏川这人真是打小蔫坏,能占我便宜的事情一样不少做。
不过,那时候我送他手偶的意图很单纯,就是想他看过那么多纪录片里,好像鲸鱼出现的次数最多,而刚好礼品店里的手偶有几分可爱,所以即便比批发市场贵了三倍不止,我还是花光了兜里剩下的最后两百块零花钱,带走了货架上那两只手偶。
至此,我在陈敏同志回来之前成功变为穷光蛋!
我知道关于零花钱的事情瞒不了太久:陈敏在对她大半年没见的儿子进行亲切问候之后,很快就跟马肥婆通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