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56)
上海下了雨,南城也在下雨。雨滴从伞上流下来,落了一地的水花。
蒋均良踏过没底的水坑,慢慢走向李君靛的家门口。
大门敞开着,堂屋中间放着一具棺材。几条长长的白纸挂在横梁上方,被雨中的风吹得凌乱飞动。
蒋均良撑着伞站在屋外,过了会儿看见了魏惟一。他就站在纸条的后方,风一吹,单薄的身形就显现出来。他在棺材前站了很久,低着头,手指慢慢靠近棺壁,然后,在空气中顿了顿,还是没去触碰楠木。
蒋均良把伞轻轻立靠在门口,朝他走过去。
魏惟一听到脚步声,抬头,脸上现出讶异,“你来得这么快?”
“也不算快。”蒋均良说。他在魏惟一说了一个多小时话后才买的票,自然算不上快。他打量了后者几眼,皱了皱眉头。
两人眼神碰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几秒再移开。
魏惟一偏过头,正想说些什么,蒋均良走过来抱住了他。
对,是那种结结实实的抱,一点不带假动作的。
他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那放。
蒋均良在他耳边说:“你穿这么点不冷吗?”滚烫的呼吸洒在他的耳畔,他耳边一阵发麻,外界的热源好像通过这个渠道进入了内部,热量不断地攀升到浑身各处,激起轻轻的颤动。
可能只有一瞬,蒋均良松开了他,说:“你不会从三点一直待到现在吧?”
魏惟一睁大眼睛,“怎么可能,我刚从楼上下来。”
此话一出,蒋均良抿住嘴,不说话了。魏惟一绽开昨天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容,“你不会以为我在外面待了一夜吧,怎么可能?哦,也不是不可能,我过几天可能要守夜的......”他碎碎念着进了洗手间。
蒋均良绕过堂屋,走到偏室。他走得目不斜视,心里却在想自己到底是发了什么疯非得今天赶过来。过两天反正也要来吊唁的,也不急于这一时,他图什么呢?
魏惟一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妈,我有个朋友过来了。”
蒋均良用力按住沙发的顶端,是了,昨晚魏惟一表现得那么脆弱,他忍不住想给他些温暖和安慰,越快越好。
伊偲见到蒋均良,怔了下,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出现,思考了半晌留他在家吃早饭。
蒋均良礼貌地和魏惟一的家人说话,快速吃完早饭,然后告了辞。
他拿起伞,甩了甩,溅起一些水珠。魏惟一走到门外,无辜被溅了几滴到眼睛里,直呼倒霉。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反而眼皮黏住,有些睁不开。他暗骂几句,余光瞥见身前的人动了动。
雨声急歇。
蒋均良按住他揉眼的手,示意他别动,凑近些看了看,吹出轻轻一口气。
魏惟一不动了。
蒋均良离开他身侧,问:“怎么样,好了吗?”
魏惟一睁着清明的眼睛看他,“好了。”
第41章 太阳雨
南城的十月初依然处于三十几度的高温下。火辣辣的太阳灼烤着大地,公交车站旁的流浪狗趴在地上懒懒地伸着舌头。
蒋均良吸了一口烟,烟雾轻轻飘远,他眯起眼睛,透过模糊的烟看到旁边等车的两个女孩子呛了几口。蒋均良挪开几步,吐出烟圈,在垃圾桶上按灭烟头。
车来了。他投了两个硬币,抓住杆子站定。窗外的街道上人不多,几个穿着二中校服的高中生匆匆走过。
昨天还是雨天,今天就放晴了。蒋均良在口袋里摸动了几下,把手机和薄荷糖一并掏了出来。点开微信,最上面的对话框里没有新的消息出现,只停留在最后一条:昨天谢谢你。
眼神在这句话上停留了短暂的几秒,他抬起下巴,把剥好的糖扔进了嘴里。
公交车一路慢悠悠地晃到站点,蒋均良下了车。也许因为不是在放假,书店人很少,显得空荡荡的。他从欧洲文学转到近代文学,在书架前停下,抚摸着书脊上的四个字——树犹如此,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抽了出来。
他早就听说过这本书,却没有阅读的欲望,如今,他却想要打开看一看。
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程帆问他:怎么样?
蒋均良放下书,回:什么怎么样?
程帆:就你那朋友啊。
蒋均良眉心一跳,反问:你怎么很关心他的样子?
程帆:......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我关心一下怎么了?
蒋均良想,你对夏燕瑾可没这么热情,不过他也没有多说:还行,不是很糟糕。
程帆问蒋均良要了魏惟一的微信。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边。蒋均良请了三天假,今天是最后一天。
刘欣说给他寄了快递,提醒他去取。她抱怨蒋均良老是忘记取快递,非得等到快递员一催再催,好似被恶鬼追着才能跑起来一般。
蒋均良冷冷地说我压根不会因为鬼追我而跑。
他路过保安室拿了快递,边拆包装边往家里走。其实从外观上已经能看出来,这是一双运动鞋。
其实蒋均良和大多数的男生都不太一样,他不爱收集鞋,不爱看足球,上中学时也不爱对班里的女生评头论足,那些对他来说只是刚刚好就可以了。
不用太多,也不要完全没有,刚好就行。
这是他喜欢的步调。
毕业那年,何载看完蒋均良给他写的同学录,笑得直不起腰,问他给别人写了什么。蒋均良很诚实地说:“我是群发的。”
何载第一百零八次对自己的前任同桌感到无语,“你不怕他们发现吗?”
蒋均良无所畏惧,“发现又怎样,难不成逼着我再给他们写一次?”
“你也太不走心了吧。”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走心的。”蒋均良说,“我和他们又不熟。”
铃声响了,人涌进来。何载喊了一声:“那我呢?”
“你,”蒋均良想了想,“我写得很认真。”
何载后来真借到其他人的同学录,翻到蒋均良那一页,对比了一下发现,给他的的确写得工整一些。
刚上大学时,何载还给蒋均良发过几条微信,但他回得不热烈,何载似乎也渐渐失了兴趣,不再找他,慢慢的两人就断了联系。
电光一闪,雨哔哩啪啦地坠着珠子打在地上,小区路边的树叶落了一地,铺在地上,黄绿绿的一片。其中有一片掉在鞋盒上,蒋均良拾起来,无端想到了轻盈的蝴蝶。
他记起来,给何载的书页里,他夹了一只蝴蝶。艳丽的,五光十色。
蒋均良转弯,见到自家院子前蹲着一个人。准确来说,是坐着一个人。
蒋均良踏上台阶,分了点余光给他,“你怎么来了?”
来人抬头,睁着被雨淋湿的湿漉漉的眼睛看蒋均良,“今晚能不能收留我一夜?”
魏惟一额前的几缕头发荡在眉前,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沿着脖颈流进衣服里,湿透了衣衫。他缩在角落,看上去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有点可怜。
蒋均良推开门,“进来。”
魏惟一跟着他走过院子,最后站在门口,没有动。
蒋均良回头说:“你不进来?”
魏惟一活动了一下手臂,一串水珠甩到地板上,砸出浅浅的印迹。他努努嘴,“你看,我全身都跟海绵一样,随便一碰就出水。”
蒋均良看了一眼,说:“要不这样,要么你现在回家,要么你赶紧滚进来。”他说话很平静,咬字很清晰,但魏惟一知道他不高兴了。
两秒后,他乖乖滚了进来。
浑身的衣物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有些冷,走到沙发前踢掉拖鞋,端正坐好。
蒋均良进了洗手间,拿出干净的毛巾递给他,魏惟一用毛巾尽可能多地罩住自己,将双脚踩上沙发垫,抱住双膝,蜷成一团。
他又进去捣鼓了半天,最后和沙发上瑟瑟发抖的魏惟一说:“你先去洗澡,水温帮你调好了,衣服我放在衣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