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63)
阿宝怒目圆睁,抡起拳头猛捶觉明的秃脑袋:“我揍死你个秃驴!你有话一次性说完不行啊!非得说话大喘气!”
早说这话不就完了,害得她和梁元敬一顿吵!
她连“和离”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以为她不会伤心的吗?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心脏都被撕成两半了!
阿宝揍完和尚,转头冲梁元敬说:“这下你听见了,我非得投胎不可了,这是为了你我二人好。”
然而梁元敬却双眼失神,一句也没听到她说的。
灰,飞、烟、灭。
他无声地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心口一阵钻心剧痛,蓦地弯腰,呕出一口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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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明的师父是大辽上京临潢府奉国寺的守真大师,道法高深,听说已有百岁之龄,也有说二百岁的,具体年岁几何无人说得清楚,因辽国萧太后崇尚佛法,他也广受契丹贵族尊重,被引为座上宾,辽人称他为“活佛”,可谓是大辽国宝。
觉明昔年削发为僧,便是于这位高僧手下摩顶受戒,佛法上也多得他老人家指点。
此次北行,他便专程上奉国寺拜访守真大师,向大师陈说了阿宝的事,并请教化解之法。
不料守真大师听了,却是提出要随他一同南下,到东京来亲自面见梁元敬。
觉明听了,险些给他跪下。
一来他年事已高,二来他是大辽国宝,这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想必萧太后不会放过自己。
觉明苦苦相劝,守真大师却心意已决,未曾知会奉国寺众僧,便轻车简从地与他一路南来。
觉明“拐”跑了人家大辽国宝,路上提心吊胆,唯恐出什么意外,好在途中有惊无险,顺顺利利地进了东京城。
守真不愿公布身份,便以一过路行脚僧的名义投了相国寺,如今也在后院一僧舍住着,就连相国寺住持也不知他便是北方鼎鼎大名的“活佛”。
梁元敬能下床后,觉明便扶了他登门去拜见自己师父。
守真正于房中闭眼坐禅,他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眉慈目善,望之可亲。
然而阿宝在进入房舍见到他的第一眼,竟莫名感觉到一片虹光袭来,如织成一张巨网当头压下,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惧意,逼得她不敢入门去,只在门口徘徊不前。
“怎么了?”梁元敬停下来问。
“亡魂畏惧五色佛光,是以不敢上前,不必过多忧心。”
守真于蒲团上缓缓睁眼,他目生白翳,竟是个天生的瞎子,目光却准确地锁定梁元敬所在的方向,双掌合十,微微笑道:“孩子,上前来。”
梁元敬上前跪拜。
守真将右手置于他的头顶,口中低声诵念佛经,一面褪下手腕一串七宝佛珠给他。
觉明从旁解释,这串佛珠跟随守真多年,其中一粒佛珠是两百年前某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子所化,又在佛祖座前开过光,珍贵异常。
梁元敬不敢要,守真却道:“戴上,可保你平安。”
他只得领受了,道过谢后,问守真道:“大师能否看见在下娘子?”
守真微笑:“我虽目盲,不能视,却能感觉到。”
梁元敬担心地望向门口不敢进来的阿宝,忽转过头来,眼角泛红,跪在蒲团上对守真叩了个头。
“大师,在下娘子虽为亡魂,却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请……请大师指点解脱之法,好教我娘子能转生投胎,再世为人。”
阿宝闻言,心中那颗巨石终于落下,知道这人最终是想通了,不由得欣慰又难过。
欣慰是她终于能够离开,不再伤害他的性命。
而难过,也正是因为她将要离开,与梁元敬生死两隔了。
没办法,这可能就是他们的宿命。
阿宝抱膝坐在门槛上,抬首望向夜空,今夜繁星璀璨,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禅室内,觉明皱眉道:“弟子先前以为,阿宝小娘子不入六道轮回,是因为生前有夙愿未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个缘故。师父,弟子百思也不得其解,还请师父解惑,究竟是何缘由?”
毕竟只有找准症状,才可对症下药。
守真沉吟片刻,问道:“可知尸骨葬于何处?”
觉明一愣,一旁的梁元敬亦震惊地抬起头。
守真闭眼道:“先找到尸身,才可知晓前因后果,去罢。”
一语毕,竟是径自入定了。
觉明扶着梁元敬安静地退出了禅室,二人在中庭内漫步行走,阿宝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庭院中月色如积水空明,藻荇交横,觉明左右四顾,问:“阿宝小娘子在吗?”
梁元敬回首望向身后默默跟着的人,道:“在。”
觉明:“那阿宝小娘子,可知自己埋于何处?”
阿宝:“……”
大抵也知道自己是问了个蠢问题,觉明和尚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颊上酒窝若隐若现。
梁元敬看向觉明:“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么?”
“你们?”
觉明反应过来:“是指你和阿宝小娘子罢。好的,你自己一人可以回去么?”
梁元敬点头。
觉明道:“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这些时日你须得住在寺内,你手臂上的伤……师父和我也会想办法的。”
“知道了,多谢。”梁元敬说。
觉明离开了,阿宝立在一丛凤尾竹旁,袖手漠然道:“你不该赶走和尚,等会儿晕倒了可没人扶你。”
“还不至于这么虚弱。”
梁元敬温和一笑,便欲举步朝她走来。
阿宝忙喊:“停——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梁元敬脚步顿住,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娘子,你就快要投胎去了,我们……不剩多长时间了。”
阿宝心底一涩,几乎要哭出来:“我知道!”
“那这最后的日子里,就让我们像从前那般相处,好么?”
梁元敬朝她伸出手,微微一笑:“阿宝,过来。”
夜风吹拂,勾勒出他外袍底下消瘦的身形,因气血两亏,面色还是显得惨白,然而唇角的笑容却一如往昔,那么温柔,如朗朗清风,昭昭明月。
阿宝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与他的手交叠在一起。
不料手刚放上去,竟被灼烧了一下,就好像她搭上去的不是梁元敬的手,而是一块火炭,痛得阿宝大叫一声,缩回了手。
“怎么了?!”梁元敬慌张地问。
“好烫!”阿宝捂着手说。
“烫?”
她不是没有触觉的么?
梁元敬一怔,目光移向腕上那串七宝佛珠手串,沉思片刻,毫不犹豫地将其褪了下来。
阿宝见状,连声阻止道:“你别摘!难怪大师要送你这个,兴许就是用来克我的,别摘别摘,快戴上去!”
梁元敬不想戴,却拗不过她的执意要求,只得重新戴了回去,并主动拉开了与她的距离,想不到这次,却是阿宝靠了上来。
“不会不舒服么?”梁元敬后退一步,不想伤到她。
“还好,”阿宝说,“没有那个大师厉害。”
手串的佛光比起守真大师身上的佛光来,就像萤烛之光跟日月光辉相较,虽然还是会令她不舒服,却没有先前在禅房门口被泰山压顶,几乎想要给他跪下的难受感觉。
二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彼此都十分无奈。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突然面对面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天底下没有哪对夫妻,是像他们这般倒霉的罢。
“阿宝。”梁元敬忽然喊。
“嗯?”
“过了你的生辰再走罢。”
阿宝停下笑,点点头:“好啊。”
“我带你去看花灯。”梁元敬说。
“好。”
“要把你阿哥叫来么?”
阿宝侧头想了想,说:“叫罢。”
毕竟这一回,便是真的永生不见了。
梦微之
[唐] 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