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50)
然而不论外界如何喧嚣,梁家始终是安静的,有官家御口亲令梁元敬安心养病,无人敢上门来求画。
觉明和尚倒来过一次,是来辞行的。
先前他说,阿宝死后魂魄盘桓于阳间不散,兴许是生前有夙愿未了的缘故,然而阿宝的心愿便是死前没见到哥哥李雄最后一面,如今见到了,她依然留在梁元敬身边,看来她无法转世投胎与心愿无关。
觉明百思不得其解,决意去北地的宝刹拜访一名得道高僧,请教化解之法。
其时因后晋高祖石敬塘认辽帝为父,将幽云十六州拱手割让给契丹,自此黄河以北的故土尽数沦为蛮夷之手。
直至太宗亲征,派遣二十万大军分三路伐辽,一路势如破竹,收复不少失地,却因高粱河一战指挥失当,太宗大腿中箭,不得不班师回京,北伐潦草收场。
此战之后,终太宗一生,幽云失地也未曾收回。
赵從践祚后,国朝御外政策正式转攻为守,大陈与北面大辽、西面党项族并立,三方互不干扰,和平相处。
但无论边境是否有战事,北方毕竟是敌国领土,觉明和尚竟肯为了自己以身犯险,不得不说,阿宝内心还是有些感动的。
只是她也曾想过,要不就这么过下去得了,她并不在乎能不能转世投胎,况且现在又得知了梁元敬对她的心意,她越发不舍得离他而去,可送觉明和尚上路时,这话她始终都没说出口。
因为她不知道梁元敬是怎么想的,兴许他也盼着自己去投胎呢?
阿宝不太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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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主肃杀,是别离的季节,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阿哥李雄也要离开东京回泉州去了。
阿宝和梁元敬送他到渡口登船,垂柳下,梁元敬侧头问阿宝要不要变成人,阿宝摇头拒绝。
“算了罢,你的病才刚好一点,放血伤身体。”
“已经好了,不要紧的。”梁元敬说。
“那这里也没地方给你画呀。”
重阳节,东京城的居民们都要去郊外登高,要喝茱萸酒、赏菊、吃重阳糕。
京师各大佛寺要准备隆重法会,乡下的渔民们将捕捞的鱼运过来贩卖,渡口人来人往,繁忙热闹,确实没有地方可供他作画。
不料阿宝话音刚落,梁元敬便从袖中掏出一幅手卷,那画卷以麻布制成,炭笔起稿,不过尺来宽,非常适合拿在手中随时赏玩。
阿宝:“……”
原来都准备的这么齐全了。
她望向不远处正在指挥仆从搬运行李的阿哥,点了点头,说:“少放点血。”
两人找了个无人角落,阿宝亲自盯着梁元敬刺臂,鲜血刚一冒头,她便说够了够了。
她如今的心态较起从前,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刚得知自己能靠梁元敬滴血入画、还阳转生的时候,她恨不得每日让他放一盆血,只因汇入画中的血越多,她维持复生状态的时间也越长久。
然而现在,她却见不得梁元敬流一滴血了,尤其是经过他这次生一场重病之后,她只希望梁元敬健健康康、长长久久地活着。
可是……
他确实因为她,受过许多次伤了,手背的烫伤、还有两条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刀痕。
难道这一辈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了么?
阿宝忽然前所未有地迷茫起来。
“好了,”梁元敬的出声拉回了她的心神,“时间也许维持不了太久,有什么要和兄长说的,尽量长话短说。”
阿宝点点头,折了枝垂柳,去找阿哥话别了。
李雄见到她,登时傻了眼:“阿宝?”
“是我。”
阿宝明媚一笑,将手中柳枝交给他。
渡口往来人多,为了掩人耳目,梁元敬又将她画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与她过去有三分神似,是以李雄第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却又有些瞠目结舌。
变成少年的阿宝眉清目秀,笑着向李雄道:“阿哥,此去一路顺风,别忘了写信给我。”
李雄急忙保证自己不会忘,又啰嗦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翻来覆去地说,听得阿宝头都大了,只觉得哥哥年纪越大越唠叨。
说到最后,李雄实在没什么好叮嘱的了,便道:“我和你嫂嫂,在泉州等你们来。”
阿宝点头:“放心罢,阿哥,梁元敬说了,最迟明年开春,我们就会搭船南下泉州的。”
突然想起什么,她眼珠一转,上前附在李雄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李雄听完,说:“我知道,我也一直在四处打听呢,不过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大好找,等我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阿宝说:“若实在寻不到,拿别的替代也行。”
梁元敬:“???”
兄妹二人说话像打哑谜一样,他站在一旁,一句都没听懂,露出困惑的眼神。
兰舟催发,李雄一步三回头地登了船。
阿宝站在原地,目送哥哥离去。
时近傍晚,汴河水面烟波浩渺,一轮虹日远远垂在天际线,漫天云霞,有群鸥掠过白帆,飞向远方。
阿宝目视前方,微笑道:“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金秋黄昏,我跟着赵從搭船去东京,阿哥到瓜洲渡送我,给了我一支如意簪,祝我到了东京,事事如意。”
“我木木的,整个人都傻了,直至上了船才知晓,原来他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吓得赶紧扒着船舷,哭着跟他说我不走了。”
“我阿哥在岸上追我,他腿不好的,追了好远好远,他还大声喊着什么,我在船上听不见。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喊的应该是‘阿宝,你别走’。”
梁元敬望了她一眼,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阿宝自然地接下去。
梁元敬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阿宝不悦地瞟他一眼,“我会背柳永的词很奇怪么?被御史台的老头子们骂了这么些年,也总该有些长进罢。”
“……”梁元敬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方才看我干什么?”
“我是怕你难过,”梁元敬红着脸说,“不是讨厌离别么。”
阿宝心中窃笑,不得了,梁元敬竟连这个也知道,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她。
“我不是讨厌离别,只是讨厌不告而别。”
梁元敬闻言一愣,脸色发白,纤长睫毛垂下去,掩去眸中情绪。
阿宝担心地道:“怎么脸这么白?是不是岸边风太大了?快回家去罢,当心又着凉了。”
梁元敬低声说:“嗯。”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生辰
二人自码头往家走, 阿宝未与梁元敬并肩,稍稍落后他几步,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其实, 她还是讨厌离别的。
阿宝爱热闹, 爱黏人, 所以昔年崔娘子远嫁去江夏时,她哭得昏天暗地, 与阿哥渡口分离时, 她也哭得撕心裂肺,在船上时还不肯吃东西, 慌得赵從不知如何是好, 生怕她下了船便要回扬州,只能挖空心思,满东京城地带她玩儿, 给她搜罗有趣玩意儿,希望京师的花柳繁华可以替他留住她。
今日送走阿哥, 她心底还是有些难过的, 但并不至于哭出来。
兴许是她知道这一去并不是永别, 最迟明年春天,她就能与阿哥再见面,甚至能看见泉州的嫂嫂与小侄女, 还有可能是……
因为有梁元敬在她身旁,她知道, 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看着前面那人颀长清瘦的背影,阿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忽然心念一动, 做了一件这么久以来, 自己一直很想做的事——
她助跑几步,猛地冲过去骑上了梁元敬的背。
“!!!”
背上陡然一沉,吓得梁元敬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把背上的东西扔出去。
等阿宝放肆的笑声在耳畔响起时,他才反应过来那“东西”是阿宝,于是立刻反手紧紧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