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年的夏天,毕业答辩的结果还未下来,粟松青却要送他出国。他从粟松青面上日渐沉重疲惫的神情和透着门缝书房里的只字片语里窥出端倪,想的第一件事却是和聂靖泽分手。
他约聂靖泽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见面。临近毕业时聂靖泽搬回宿舍里住,几天未见的人坐在店里,指尖敲着桌面,神色冷淡地问他:“有话就说,我还有事要忙。”
粟息对他说:“我们可以分手了。”
他觉得他连分手时都像是在讨好对方。
聂靖泽面色微怔一秒,眼底浮起碎冰,张开嘴唇,缓缓吐出一个字来:“好。”
粟息隐约从中听出一分咬牙切齿和愠怒,忍不住回忆起两年前的那场生日派对。时间的长河将记忆两端连结在一起,两年前对方答应他的告白时咬牙切齿的模样,竟然诡异而出人意料般地与分手时的情景重叠在一起。
粟息将对方眼底的愠色归结为单方面被甩的不悦。
他起身推开店门朝外走,一边走一边给聂靖泽发出最后一条短信。
【我会对别人说,我们是和平分手。又或者,你还是更加喜欢我被你甩掉这个说法?】
他低着头,并没有看见身后咖啡店的玻璃窗内,聂靖泽起身摔了手机。
只是粟息尚未来得及出国,粟松青就被人带走审查,家中房产被查封。生活一夜之间从旁人仰望且遥不可及的天上落到卑微如尘埃沙砾的地底,粟息回学校办退学手续。在宿舍里遇见神色颓丧空茫的杨集。
尚且对粟息家中情况不知情的杨集拉着粟息喃喃道:“我失恋了。”
粟息停下脚步望向他。
“她出国了。”杨集无措地拧起眉头,“他们都说,她和聂靖泽一起出国了。”
粟息面上微微一怔,站在原地走起神来。许久以后,他将自己从酸涩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欲言又止地看向眼底青黑眼圈发红的杨集,“你——”
杨集猝然抬起眼皮来看他。
粟息对上他的目光,欲要脱口而出,却蓦地记起沈清漪的话。
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那天晚上,躺在廉价而老旧的旅馆里,粟息却梦见了白天遇见杨集时,对方眼眸微红地对他开口:“我失恋了。”
说到最后时,他清晰地看见,杨集的那张脸变成了他自己。
第十五章
粟息在楼下小贩的卖菜吆喝声中醒来。
坐在床上走神小半片刻,他穿好衣服下床,转身将被子齐整地叠起来,又将睡过的床叠回沙发的模样,凌乱狭窄的卧室里才终于空出一条过道来。粟息将枕头叠在被子上方,抱起被子往沙发上放。
他自小便成绩差,生活自理能力也差。当年高考结束以后,粟松青想要送他去国外读书。想到国外难吃的西餐和被迫独立的生活,粟息百般不愿意。粟松青闻言只无奈地笑了笑,转而将他送入帝都大学里。
入学报道那天,家里的司机开车带着阿姨来给他整理宿舍。晚上连队教官下寝时,亲自帮他将军被叠成豆腐块,收进柜子里。整个军训期间,他没有动手叠过一次被子。
世事无常。
粟息弯腰拍了拍被子上的褶皱,转身看一眼仍将脸埋在枕头里沉睡的钟情,放轻脚步走出卧室里。他先将炒菜的锅架在灶台上小火烧水,然后才进厕所里刷牙。
他将挤上牙膏的牙刷放入口中,抬起眼眸望向镜子里自己的脸。脸上的五官虽多是继承自活在相册里的亲生母亲,但仍不难看出粟松青年轻时的轮廓。
当年粟松青入狱以后,粟息虽是震惊而不安,却仍旧在等着他出来的那一天。然而他的亲生父亲却没想过要出来。
粟松青过世的消息从监狱里传出来,粟息才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难过和恐惧。那天晚上,他灰头土脸地蹲在下过大雨的路边,握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粟松青的电话。
却一遍又一遍地听到冰冷而机械的提示音。
有钱人家的少爷开跑车载着清纯漂亮的女友从沉积的水洼上飞速碾过,浑浊的泥水被轮胎卷入空中,尽数溅在粟松青给他买的衣服上。粟息愣愣地抬手抹脸,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除去铺天盖地而来的难过以外,他甚至有点恨对方。
只是粟松青这样干净利落的做法,两年前的粟息不能明白,两年后的粟息却未必不能明白。
对方大概是在保护他不被卷入当年的事中。
粟息收回思绪,将牙刷从口中拿出,却看见镜面上起了薄薄的一层雾。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擦,指腹抵上微凉的镜子时,微微一怔。
起雾的不是镜子,是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