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园梦(63)
管工的不管程景云,他只管那群他带来的人,而程景云是傅家院子里派来的,没谁知道他是不是老爷、哪位太太或者少爷的亲信,因此,没敢随意地使唤他。
然而,程景云的脊背和胳膊上都有伤,他昨天才在院子里挨了揍,他被打得最轻,只有三鞭子,咬一咬牙就忍过去,而那个才十来岁的、喂马的男孩,被打得趴在院子里吐血,大冬天的,也不见谁给他披一件衣裳。
程景云闭着眼睛,坐在街道旁边的墙根,感受着鲜有的喧嚣,他想象有阳光。
睁开了眼睛,是没有阳光的,他往旁边吐了一口喝进去的洗脸水,然后,便看见一个又高、又白、又漂亮的小女孩在看他,那小女孩不知有几岁,梳着两边又黑又粗的辫子,眼睛生得大而有神,她穿得多么崭新,一件紫色的大衣,深蓝色裤子,脚上是带了一圈兔毛的白色皮鞋。
她应该是哪个有钱府上的大小姐,程景云不用猜就能知道,他又往墙的跟前靠了靠,把头低下去了。
因为,这位小姐正在向他笑呢,他觉得她在嘲弄他。
“景云,是你吗?”
叫他名字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程景云把头抬了起来,他看见女孩的身边确实站着个男人,男人穿得和女孩一样崭新、尊贵,他身上那件大衣,有那么好的布料,该有多暖和。
程景云看着男人的脸,问:“先生,你是来找我们老爷要过花苗的?”
“我不是。”
“你认识我们老爷罢?”
“我不认识。”
“哦……先生,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程景云懒懒散散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水渐渐蒸干了,冷得打了个颤,他打算去向拉车的讨一支烟吸,就转身走了。
那位先生的手劲好大,他一把抓住了程景云的手腕,拉着他在原地转了半个圈,程景云原本未能吃饱饭,只吃了半碗生虫的黏米熬的粥,他晕得眼冒金星,他低头一看,那位先生干净的手指抓在他脏污的衣袖上。
“你看看我,你不认识我了?”
程景云想着,对方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大概不会找他的麻烦,他也不想找对方的麻烦,所以就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
“不认识,真的,我想不起来了。”
程景云茫然地皱起眉头,他再一低头,看见小女孩拎着一包从傅家铺子里买的茶叶,还有两个烧饼,小女孩还是对着他笑,和刚才的表情一样。
那男人说:“我是汤宗毓,我是涂涂,你想想,茴园里的。”
程景云大约沉思了两分钟,他的表情没多少波动,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流泪,他还是被抓着手腕。
“哦,茴园,涂涂,”看样子,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又盯着他瞧了好一会,说道,“你长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是我女儿。”
程景云再看了一眼小女孩,他问道:“你太太呢?”
他大概在尽可能地表现着礼貌,毕竟,这是一位故人,哪怕至今已经疏远到快忘记他的样子了。
“她不在人世了,八年前就死了。”
“噢,时间太长了,”程景云微微点头,任由男人抓着他的手腕,他在眼前父女两个人身上慌乱地瞧着,说,“她居然都不在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的,我给拉车的帮忙,老爷让我来帮忙。”
“冯觉萍送你来的?”
“谁是冯觉萍?”
“大太太。”
“是,我在给他们种花……那一园子的花都是我在种。”
“莲娘知道你在那里对吗?”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杀了,冯觉萍给你做了坟,我还去看过。”
“谢谢二太太,我知道……有她在,我才能活命。”
“吃东西吗?”
“吃,我饿了”
小女孩把烧饼递过来,说:“你吃吧,景云,还是热的。”
程景云接了烧饼,他又漠然地看了男人一眼,男人浑身发抖,满脸都是眼泪,而程景云自己,并未有太多的触动,他只想谢谢小女孩的这两个烧饼。
他剥开包着饼的油纸,咬了一大口,咀嚼起来,觉得好吃,接着,一连咬了三口,他埋下脸,腮里被饼装满了。
男人往前再走了半步,对他说:“跟我去北平罢,景云,跟我去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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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饱腹和温暖,何来自尊,程景云这样遭受着欺压的穷苦人,和街边的野狗一样,谁给一口粥,便跟着谁走。
程景云从来没坐过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坐,车走得很快,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他很拘谨,深夜了,还是在座位上端坐着,他抬起头看向汤宗毓,汤宗毓就在他的对面,汤惜君睡着在汤宗毓的腿上。